弛泉确实不知道弛瑜在想什么,他觉得过于荒谬。
此时离京,且不说万一在外头遇刺有个三长两短,就说这宫里头,她难道真就放心放权给她这个没见过几面的舅舅?她难道不知道她若不压在这里宫廷必然生乱?
见弛瑜眉头一蹙看着窗外闭口不言,弛泉惊觉自己方才那并非为人臣子该有的反应,便忙跪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何出此言?”
弛瑜自然不是怪他,她只是在理思路而已。
弛泉看她这样子,突然生出一种主忧臣辱的心思,俯额触地试探着说:“陛下,眼下局势尚未安定,科举政|策又有大变动,历朝历代,此种境遇之下,都应是陛下坐镇宫中之时啊。”
恰此时弛瑜把自己的脑子收拾干净了,才发现弛泉竟是这跪地叩首的姿态,忙伸手扶道:“侍郎这是作甚,快请起——无妨,朕与廷王自会商议。”
是的,弛瑜并未被弛泉说服,也并不是怪罪他以下犯上,而是她觉得没必要和弛泉讲清楚这些。
为了女科顺利,弛瑜这个病必须得装,但她此时若直接辍朝就落了话柄,会有人说女帝体弱难当大任,所以她决定科举这段时日里请廷王代政,让廷王代政一事成为朝野谈资。
她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想着这样便没几个人还有工夫去谈论女帝体弱不体弱的,反正头脑清醒的都知道她恰巧病在科举时是为了什么,若真有人还提这事,便必是弛臻党羽无疑。同时她其实也惦记着以此告诉天下人廷王是她这一头的,或者能让人误以为她打算让位廷王也成,总之能最大限度地吸引有识之士参加科举,让这次科举不至于太完蛋。
甚至她还想着她这一病,若能让弛臻党有异动,那最好来个断其羽翼或者一网打尽。
可以一石好多鸟。
但弛泉真的提醒了她,外面可能误以为她是有孕在身了——前阵子老往后宫跑,这阵子却一天都不去了,这不是养胎是什么?
弛瑜本想静观其变,她不信弛臻党那边这么沉得住气,但现在看来不是他们沉得住气,而是不敢沉不住气。
这情况就有些糟,真拖到殿试结束之后,弛瑜不曾有孕的事就会败露,那时她又已得女官入幕。弛瑜本人滴水不漏,没人抓得住她的错处,那么有心之人就会拿那些新入官场的女官开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从新官身上挑错处,简直太简单不过。
敌在暗,我在明,到时再看出来可就太晚了,那些人等的就是即将羊入虎口的女官们。
所以弛瑜现在必须制造一个让他们觉得比“女官犯错”更适合挑事的局面,把这些人大半在女官入宫前了结。
原本她觉得装病就是一种方式,但是现在她总不能敲锣打鼓去告诉别人她没有身孕。
平日接触一些孕妇不能碰的物件,以此澄清行不行呢?
不行,世人都盼着她早日生下皇子,若她碰这些就代表她并未在备孕,是要被口诛笔伐的。
假装小产行不行呢?
更不行,会有人大作文章,说她此后再无法生育。
退路封死,弛瑜若想让那些暗处的人早露马脚,最快捷有效的方法是她偷偷离京,明面宣称陛下仍在宫中养病,私下却散播言论陛下已离京而去。
如此一来,传言再多也无用,因为没人想得出陛下此时离京的目的,于是离京一事便会被众人判定为谣言。
而若是别有用心的人,则会尽全力打探个中虚实,在发现弛瑜确实已出宫之后,即便不知这是为何,也一定会冒出些动静。
这就是弛瑜的思路。
而她真的不想跟弛泉解释这些,弛泉一定会把这些她在心里思考过的问题一个个问出来,然后又一次次被她说服,而且这种说服没有意义,因为只要舅父理清楚了这事就成了,弛泉连否定的权利都没有,至于他所不明白的,日后朝堂上动静四起时他自然能明白个中一二,无需今日费这番口舌。
听弛泉说话,弛瑜便知他的脑子还停留在“历朝历代如何如何”的阶段,但历朝历代可没有一个皇帝是弛瑜这般境遇。
历朝历代的经验对她来说有没有用?有,但用处不大,她所面对的问题根源,是任何一代皇帝都从未处理,甚至极少思考的。
弛瑜若一味“以史为镜”,那她早就完了,她这个皇帝能做到现在,靠得更多的是她和尹人强大的思维方式。
弛泉是可塑之才,但眼下,他归根结底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罢了。
于是很快,弛瑜面前的人换成了舅父廷王。
而廷王皱眉的样子还真是和弛瑜相当的像:“陛下可还记得当初让臣出山,只是让臣主持个殿试……”
后来就成了代政。
接下来还想自己离京让他全权代政。
弛瑜垂着眼,一脸歉意:“是朕思虑不周,朕不曾想过会有那般传言。眼下若不用此计,只怕女官入宫后再想行事,不仅易受女官牵制,更可能害了她们,还牵连舅父与两位兄长。”
这意思就是,她和廷王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廷王不做也得做。
廷王捋了捋胡子,确认道:“陛下可想清楚了,此一去,便是真正放权给臣下,陛下是真觉得臣有异心也无妨吗?”
关乎皇位一事,弛瑜从不拐弯抹角:“且不论朕是否留恋这个皇位,只是舅父应当明白,一个女皇帝、一个隐居多年的王爷,您与朕分开来任谁都无法成事。”
廷王拱手:“臣斗胆。若有朝一日您扳倒了弛臻呢?臣毕竟身为皇亲,如今既已出山,便会有人追随,到时臣与陛下没了共同的敌人,是否还会同处一船?”
弛瑜突然觉得累,她又有了方才和弛泉讲话时的那种无力感。
同处一船,必定同处一船。
至于为什么,殿试之上舅父自会明白,何须多言。
有些话,并不是她身为晚辈该说的。
她抱了一拳道:“舅父无需多虑,朕敢放多大的权,就是给了您多大的信任,而这信任也并不是无来由的。”
说实话,廷王确实隐隐觉得,弛瑜给他权力并不仅仅是走投无路被逼无奈,但他真的想不到这强大的信任究竟还有何来由。
这几日朝堂之上,坐在龙椅下手的位置上,受万臣朝拜。
他自己都有些不信任自己了。
此时的南方,睡不着的尹人还是拉开了轿帘。
从黑暗乍入阳光,他觉得有些刺眼,习惯了光线后才发现有另一路人马正与他们并排而行。
那路人马中净是些壮实的汉子,用马车运着货物,纷纷警惕着义军队伍。
见尹人看着,沈嘉眼力见道:“少主,他们是镖局的人,往北边送货。”
废话,箱子上那么大个“镖”字。
尹人没理他,只被前边一个瘦子吸引了视线,便道:“稍快一些。”
沈嘉应道:“得嘞。”便催促着马儿快了几步。
尹人这时回头往马车后头看,才看清那瘦子的模样。
刚才看背影就觉得肩窄了些,正面一看,果然是个女的。
这姑娘显然从小跟镖局混,肤色晒得暗黄,黑发糙卷,五官依稀几分秀气,但眉眼带煞。虽比那些男人块头小了不少,但两个膀子上臂、前臂几乎一般粗,想必也是个一拳头能把人打蹉跎的主儿。
然后尹人就看了她一路——看到周围人都发觉他对这姑娘有意思,于是悄悄憋笑为止。
“哈哈哈,辰小兄弟竟是好这口。”孟广毅首先憋不住了,放声调笑,“都说有见识的人口味烈,果然名不虚传啊!”
镖局的人本就警惕,闻言立刻把姑娘换到了路的另一边,被男人们护着。
尹人声音里带着慌乱:“休要胡说,我何曾……咳咳咳……”
头领带头了,其他人也不再憋着,齐齐发出一声“噫——”声,奚落这臊得满脸通红的少主。
这么一起哄,义军中一汪死水般的气氛终于有了些许缓和。昨夜的暴|行、修整时孟头领的处罚和训话让他们半天没缓过劲来。
而气氛一旦缓和,便有人要开始说出不满,有人半开玩笑道:“少主可真是怜香惜玉。昨夜也是,听说少主专门命人把金埠|女支|女护住,可苦了我们弟兄,素了这么久,|女票|都没得|女票|。”
这倒是真的,军中应该几乎没人能对这事释怀——就像赌坊的钱一样,妓|坊的女人也是不干净的,怎么糟蹋都使得,光是想想都受不了。早在进金埠之前便有人思量着抓几个姿色好的组个军|女支|营出来了,如今倒好,军中还是半个女人都没有,那就只能之后去村落里抓女人、买女人,若到时这少主不许,就只能……跟他拼了!
越想越气,有人应道:“是啊,还以为少主清心寡欲,不需要女人呢,想不到,免不了俗哦!”
“噫——”
戚友山的心情却并没有好一点,闻言喝道:“都闭嘴!满脑子女人女人的,能成什么大事!”
而那被众人起哄的姑娘此时却看了尹人一眼,尹人适时地回望过去,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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