弛瑜退了半步,对侍卫使了个眼色,便听侍卫高声通报道:“陛下驾到!”
流滟宫内立刻窸窸窣窣跪倒一片,弛瑜迈步走入时,便听到一声整整齐齐的“恭迎陛下”。
弛瑜这次倒不忙着扶人起来,只低头打量了一下。
跪姿端正,是好好学了规矩的。头发确实是好头发,但不像尹人那样是精心保养的,想来应是天生的吧。手指粗糙,甲型杂乱,是双做惯了重活的手。
“抬起头来。”弛瑜轻声道。
那人也没敢多迟疑,很快缓缓将头抬了起来,眼神却依旧向下顺着,不敢直视弛瑜——嗯,规矩学得不错。
脸与脖子不是一个颜色,看起来是傅粉了,与弛瑜一般的单眼皮、薄嘴唇,与傅粉后苍白的脸色组在一起,显得清清淡淡。
他是怕弛瑜不喜欢他,才搽了粉的。这倒让弛瑜心里有些感慨,她从未想过男妃之中还有人会如此卖力地讨好自己:“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重又叩首,声音里有些抖:“臣妃苜蓿。”
“什么年纪了?”
“……二十有五。”
年纪不小了。弛瑜想了想,又难为他道:“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苜蓿跪在那儿,想起了入宫时宫中人在纸上写下的自己的名字。那是他头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写起来竟如此复杂,复杂得不像是野菜的名字。他心里暗暗有些喜欢,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臣妃……会写。”
弛瑜有些意外:“你识字?”
“只认识一些简单的……也认识自己的名字。”
“苜蓿”二字复杂,他能会写这两个字,倒也已经超乎弛瑜预料了:“你想留在宫中,今后可能要学很多字,懂得很多道理,你可愿意?”
苜蓿闻言忙道:“臣妃愿意!”
“你也明白你入宫是来做什么的,对吗?”
“臣妃……明白。”
弛瑜便不再看他,吩咐一旁的阿阳道:“派个女医去照料苜妃母亲,待病情好转,便将母亲接到宫中来,与苜妃同住。”
苜蓿怔了一下才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正忙要再叩首谢恩,便听得弛瑜转身道:“今夜就他了。”
于是宫人们对于苜妃的态度突然便有了转变。
原本,论家世,他比不过李妃、徐妃、郭妃,论长相,他也比不过秦妃,分进了流滟宫的下人也都觉得前途无望——等陛下再纳上几批新妃,哪里还会想起这颗田间野菜?可谁能想到陛下竟会第一个宠幸他呢?陛下究竟看上他哪一点呢?
如今最愁的应当是朝徽宫的下人了。徐妃有血性,投湖了三次,这时也正病着,下人们本想着陛下若能为此前来探望一番也好,毕竟徐妃哪怕病着也算得美男子一个,说不定还能被陛下瞧上。可是今日陛下路过了其他四宫,却是连朝徽宫的边都没沾一下,这说明什么?说明陛下对于投湖这种行为是厌恶的,认为这是连探望都不值得的!陛下此时不来,怕是今后都不会来了吧……下人们才到朝徽宫五日,可他们却觉得自己已经身在冷宫里了。
青莲宫、广德宫和羽扇宫的下人都很冷静,太快得陛下宠幸未必就是好事,况且他们也没像朝徽宫那么绝望。羽扇宫的主子秦三九是单纯地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他是糊里糊涂地入了宫,糊里糊涂地做了男妃的,他知道皇帝手中握着生杀大权,于是始终是惹不起躲得起的心态,并不想被皇帝瞧上。而青莲宫的李儒清、广德宫的郭栾心情就比较复杂——他们早有觉悟,既然为家族、为保住家中大哥入了宫,那必然是要为陛下侍寝的,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庆幸不庆幸,可陛下纳新妃后头一夜的这个宠幸法让他们捉摸不透——那个苜妃他们进宫时都有过一面之缘,要家世没家世,要长相没长相,怎么挑也不该挑到他头上去吧?
李儒清和郭栾这不是妒忌,而是满满的疑惑——自己如何不如一个乡野村夫了?
而对于弛瑜来说,这一切也就是挑一些纨绔子弟入宫为妃的好处——他们不懂政事,便会不明白弛瑜的许多做法,同样也就无法在弛瑜背后做什么不安分的事。如果能只有一妃,弛瑜倒乐得挑个聪明人,但既然必须要有许多妃子,那弛瑜在治天下的同时就必须还得治后宫,所以为了不在后宫之事上过度分神,弛瑜需要一群好打理的人,就像她后宫中现在的这些人一般。
单就尹人一个聪明人就足以搅得后宫鸡犬不宁了,弛瑜可不想再弄进来第二个。
傍晚时,弛瑜沐了浴,更了衣,便坐轿往流滟宫去了。她倒也想过要不要穿着女裙过去,可打开衣橱时只觉得由内而外的一阵疲惫,拿过一件赭色外衫便穿上了。
天很快暗了下来,弛瑜的轿中也一片漆黑,只隐约感受得到轿外下人们手上的烛光。如此行进了不多时,轿外更为明亮了些,弛瑜知道到了后宫了,便撩起轿帘来,果然尹人的栖灵宫就在眼前。
她不由去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尹人的,尹人住在这里的时候为何不早早临幸了他算了,这样也不至于会是今天这副局面。
弛瑜叹了口气放下轿帘,却在放下的一瞬间觉得哪里不太对……
“唰”得一下重又拉开轿帘,弛瑜疑惑地在行进的轿中看向栖灵宫——那里应当早就没人住了才是,可为何尹人的卧房中竟亮着烛光呢?
弛瑜倒也没让下人停轿,想着或许是栖灵宫的下人在打扫卧房吧,可为什么要大晚上去打扫男妃的卧房呢?
这么疑惑着,人便已经到了流滟宫的门口了。
流滟宫的下人跪在院中,整整齐齐地行了礼,待弛瑜一声“平身”后又都起身退到两侧,恭恭敬敬地看着弛瑜走过。弛瑜也强行压制着心底的疑惑,一路走到苜蓿的卧房门前。有下人为她开了门,待她走入后又为她将门掩上。
卧房正中放了一张屏风,弛瑜缓步绕过,便见苜蓿本人正衣衫轻|薄坐在床畔,依旧小心地顺着眼。
这一瞬的压力告诉弛瑜,至少差点临幸韩亭西那晚,自己还没有完全爱上尹人呢。这感觉明显是不一样的。
她突然有些不想往床边走,于是走着走着拐了个弯来到书桌前,看见纸上练了些墨迹未干的字。字并不好,看得出只是强行记下笔画写出来的,没有半点风骨。弛瑜将这纸拿开,铺开另一张,拿笔沾了沾墨又提起,手腕在纸的上方快速扭动几下,“尹人”二字跃然纸上,笔锋豪放得快要从纸上飞起来。
弛瑜扭头,看见苜蓿还是那般姿态坐在原处,便唤他道:“过来吧。”
苜蓿顿了顿,起身走到弛瑜身边,听得弛瑜问他道:“你知道朕长什么样子吗?”
苜蓿不知道弛瑜是什么意思,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急得身上发汗。
弛瑜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些人好打理是好打理,但是交流起来太累了。就像面前这人,他甚至不能明白弛瑜这话是在暗示他不要总垂着个脑袋,暗示他可以抬头直视自己。
弛瑜是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的,却不小心将气氛搞得更紧张了。与苜蓿沟通不比韩亭西,韩亭西好歹是术业有专攻,弛瑜可以同他聊书画大家、画法画技,但是与苜蓿她是真的聊不出什么。好在苜蓿也不是太笨,知道自己说不出读书人说的那些漂亮话,就尽量少说话,弛瑜便也觉得自己暂且是能接受的:“抬头起来吧,你可以看着朕。”
于是苜蓿这才抬头看了弛瑜一眼。
呃……怎么说呢?确实比他想象的年轻些。个头高,站得笔直,肤色接近麦色,并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头发干净利落地束在头顶,上扬的眉毛有几分英气,单眼皮显得斯文,睫毛很长。鼻头小且挺直,嘴唇很单薄,就是算命的常说“薄情寡义”的那种嘴唇。
弛瑜也侧过身去看他,二人对视一眼……并没有擦出什么火花来。
“你认得这二字吗?”弛瑜说着将笔搁下,听苜蓿答道:“回陛下……认识一个‘人’字。”
“无妨,‘人’这个字,也足够复杂了。”弛瑜说着对床边伸了下手,请苜蓿过去。苜蓿便循着才学没几天的礼数,对弛瑜作揖后按弛瑜的手势重又回到床边。
随后,弛瑜也坐到他身旁去,与他对坐着:“苜蓿,朕现在需要一名皇子,朕命你侍寝,也是为得一皇子。而你要明白的是,若你真的成了这个皇子的父亲,那你日后便可能会是皇帝的父亲,这就是为什么朕要你识字懂礼,因为你的日后的担子并不轻。你要好生教导自己的孩子,若有天朕与世长辞,你要与那孩子一同守护这天下。”
苜蓿觉得神奇,自己这么老土的名字,面前这人叫起来竟好听得很。他虽没什么文化,但既然有胆量选择入宫、相伴帝王身侧,便也不会再被轻易吓到。老实说作为一个田舍郎,他至今为止的表现都已经算得上出人意料,只是弛瑜过分年轻的面容和这等老气横秋的语调,让他觉得太不相称了:“陛下这么和臣妃说了,臣妃就能明白,臣妃也愿意认字读书,但是陛下比臣妃年轻得多,怎么会比臣妃先去呢……”
“帝王命,难有长的。”弛瑜说着吹熄了灯,手上一用力,重重将苜蓿压在了身下。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