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朝天子一朝臣

小说:不戏言 作者:由天
    魏夫离闻言一怔,继而脸色变得铁青。他几乎有些不认识弛瑜了:“瑜儿,你这是何意?!”

    “魏老将军,”弛瑜说着站了起来,“朕叫您一声师父,不仅因为您教导朕武功,还因为朕敬您大仁大义、遵从本心、恣意性情。可您下手不知轻重,曾无数次打伤朕,也曾因着在别处积了脾气要朕多练许多累到发病,这些,您都是吃准了朕性格怯懦,才敢肆意妄为吧?魏老将军可有想过那些年的徒儿是位皇女,而如今的朕又是九五之尊呢?”

    弛瑜竟开始也在他面前自称朕了。魏夫离有些混乱,他知道弛瑜不是会拿身份地位摆谱的人,如今这个情况,他隐约知道弛瑜想说的可能不是这个,怕是又在玩读书人那套话里有话。但是弛瑜说的也是实话,且是让他感到理亏的实话——确实,他打徒弟下手重,是因为弛瑜就是个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人,他拿弛瑜撒气,也是因为知道弛瑜不会拿身份压他。弛瑜无限的忍让让他一直肆无忌惮到方才比武时。

    他一直知道自己这些做法太过跋扈,但是也一直不愿去深想——弛瑜实在太好欺负了,软柿子好捏,谁都会忍不住想捏一捏——而现在,弛瑜本人竟把话拿到台面上说了。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出来话,只是现在弛瑜站着,他突然有些不敢坐着。

    “朕受过太多委屈了,多到您施与的这些根本不算什么;朕的敌人也太多了,让这些都成了小事了。”弛瑜依旧站着,拨弄着几案上的茶杯盖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一身短打硬是穿出了龙袍的味道,“只是魏老将军可有意识到,您现在活着并不是因为朕的懦弱,也不仅是因为朕对您的敬意,而更多的是是朕对您的恩情呢?”

    言及于此,魏夫离终于通透了些许,迟疑着开口:“瑜儿,你这是要我……报恩?”

    弛瑜侧目看他道:“刘成辞毒害了先帝,也曾在朕的茶水中下过同一种毒,还设计了男后妄图使朕患上绝症;张弛臻曾雇八人行刺于朕,至今仍对皇位虎视眈眈。若朕想为魏老将军重加官职,命魏老将军在朝中辅佐于我,您可愿意?”

    “你叫我来,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

    “不止。”

    “还不止?”魏夫离惊道,“刘成辞能将先帝软禁,又代先帝登朝执政这么些年,难道全靠那些反对女帝的老臣?暗中多得是他的党羽,你本身又是个空壳皇帝,即便我能掌管一批侍卫兵甲,想剿灭这伙人也是难上加难,就算最后险胜一筹那也是血洗朝堂,届时天下悠悠众口,唾骂的皆是你我二人!”

    弛瑜将杯盖稳稳盖回原处,扭头看向他定定道:“朕这个空壳自会有人填上,朕要您做的也不是这些。只是只要您站在朕这一边,那么朝臣想以武力逼朕退位,就绝无可能。”

    魏夫离依旧不解:“你不是已经恢复太子制了吗?你只需早日生下皇子,自然人心所向,谁会逼你退位,又何须我插手?”

    “那倘若接下来,朕要用女官来填补朕这个空壳呢?”

    “那你是疯了!”魏夫离宽厚的手掌“砰”得一声拍在了椅子的扶手上,随即也站了起来,“这是连元帝都没有做好的事!”

    “元帝做不好,朕便做不好吗?!元帝简单地认为立女帝为新帝便可护女官们周全,若她对自己的孩子有点了解,当初就该立廷王为帝!”弛瑜说着也“砰”得拍了一下桌案,声音竟是比魏夫离拍得还响。

    阿阳又有点想逃了,孙七时刻警惕着他俩别再打起来。

    这是魏夫离头一次被自己一向乖巧的徒弟这般顶撞,然而他突然觉得自己拿这个顶撞自己的徒弟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你可知你说的这些是大逆不道!”

    “朕大逆不道!若朕是大逆不道,魏老将军这些年做了多少大逆不道之事!?”多少年来一直细声细气说话的人啊,丹田气一开竟也声震天地,“女官制度至少要在接连两任皇帝手下延续,才能真正稳固,才能自成一体,才不至于被轻易摧毁。廷王当年能得女官支持,这是何等明主,若元帝传位给廷王,今天的朝堂便也不会是这副局面!”

    魏夫离攥着拳头发抖,冲弛瑜暴吼:“那还不是男帝好过女帝?你弄一群娘们到朝堂上到底想干什么!这不合伦理纲常!你好不容易活下来,难道就不能老老实实生个龙子退位,别再瞎琢磨着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伦理纲常?老老实实?原来魏老将军竟还是会在乎这些的人吗?您若真懂伦理纲常,此时就应当想想什么叫君为臣纲!还有!”弛瑜一声咆哮将魏夫离未出口的话顶了回去,“男帝好过女帝?女官到朝堂上干什么?魏老将军是觉得朕的哪位兄弟能在政治和谋略上胜朕一筹吗?您又觉得天下还有多少男人,在单枪匹马、互不留情下能打得过朕?还是说魏老将军怕了,怕世上多得是胜过男人的女人,怕她们煞得男人了无颜面了!”

    “你厉害,你能煞得男人无颜面!”魏夫离气得一拳头锤在了桌案上,言语间已经耍起了无赖,“可我若偏不助你,你又奈我何?!”

    弛瑜见他锤桌子,索性一脚上去将桌子踢飞:“好!您大可不助朕,那朕便依您所言生个儿子立为新帝,退位离去再不问朝中事,届时您与朝堂诸公便去跪拜那襁褓中的婴儿吧!”

    “你……你!”魏夫离回头看看弛瑜踢烂的桌子,一时不知该怎么接着吵,只能恨恨道:“你这孽障,早知如此,我那日便不该回京在承隆殿前救下你!”

    “您哪里是为了救朕,您若真有心救朕,就不会在朕朝不保夕之时夹着尾巴逃离京都!您当时之所以回来,不是因为焦尹辰去请了您吗?不是因为他说要扶女帝上位,从女帝手中夺天下来得更容易吗!您说过的这些,朕可记得一清二楚那!”

    “你……你信不信我今天就杀了你!”魏夫离脸涨得通红,青筋一爆握紧了拳头。

    弛瑜一手向后一背,另一手做掌前伸,是一个“请”的手势,口中定定道:“奉陪到底!”

    孙七见状“唰”得一声拔剑,问弛瑜道:“陛下!”

    弛瑜吼他:“孙七出去!”而后一扫眼看见了瑟瑟发抖的阿阳,缀了一句:“你也出去。”

    然而就这么一扫眼,魏夫离的拳头就已经上来了,弛瑜飞快地一蹲,扯起一腿抡圆一扫,踢在魏夫离的小腿上,魏夫离闷哼一声,双手抱拳往弛瑜头上锤,弛瑜仰面蹬地向后一撤,竟是将自己的腹部毫无保护地暴露在了拳头之下。

    魏夫离两手抱拳都快有弛瑜一个脑袋大了,这么一锤下去不死也得掉半条命!孙七挥剑冲着魏夫离便刺,然而魏夫离竟在打到弛瑜肚子前生生停了手,弛瑜单手在地上一撑,猴子一样弹起来几脚连踢在了魏夫离的面门上,甩开来的脚力直把他踹得仰面倒退几步,扶墙堪堪站稳,孙七的剑自然也是刺了个空。

    “滚出去!”弛瑜暴怒。孙七怔了怔,看着魏夫离的鼻血已经流了下来,这才应了声“是”,把腿软得不能动的阿阳往肩上一扛退出了御书房。

    如此一来,御书房内终于只剩下师徒二人。

    因为弛瑜这次脚力过重,魏夫离耳鸣目眩了许久才看得清楚徒弟的朗朗身姿——依旧是单手后背,另一手请着。手背擦了一下鼻子,满满的全是血。

    他想接着打,但是弛瑜这次没再留手了,这几下挨下来,他不仅是脸疼,甚至手也在发抖,浑身发着虚汗,竟拿不住力气了。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是打北地犰人的时候背上被砍了三刀?是为桀帝护驾时胸口被扎了两箭?是打西北鞳子的时候被一记流星锤砸到吐血?他身子骨一向结实,却也撑不住这几下。

    魏夫离擦了把汗,啐了口血,承认道:“是我输了。”若对手是旁人,他即便这副模样也一定会扑上去再打,但既然对手是弛瑜,这种状态就已经打不了了,输定了。

    魏夫离一生甚少有输的时候,但输得心服时,认得也坦然,何况他早就隐约感觉到弛瑜的武功怕是在他之上,只是始终不敢下狠手罢了。他每次与弛瑜打时恼的也是这个,他恼自己竟教出了一个总爱让着他的徒弟——如今弛瑜终于肯结结实实地出手让他输个明明白白,他倒也安心了。

    弛瑜闻言也将手放了下来,很快递上了帕子:“是朕使诈了。”

    “兵不厌诈,何况你废了一只手,还刚刚受过伤呢?”魏夫离摇摇头,拿那帕子堵着鼻孔,脑仁依旧痛得发涨,“练武场上那一场比试,若你如我一般不留情面,那输的就也是我了吧?”

    弛瑜没有否认,只道:“十八岁的朕打得过六十八岁的魏老将军,但世间永远无人能打得过十八岁的魏夫离。”

    魏夫离闻言心中一阵哀恸,他看了看自己皱纹横生、遍布暗斑的手,知道弛瑜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老了。

    “瑜儿……”

    “朕是皇帝。”

    “好,陛下,我……”

    “你是臣。”

    魏夫离怔怔看着她——半年,短短半年,足以让人的变化有这么大吗?面前的弛瑜穿着他看惯的短打,长相也没什么变化,依稀还是在紫竹宫时的模样,但是此时看来这身衣服竟与弛瑜如此不相称。一个恍惚,他险些以为自己看见了年轻时的元帝南璇。

    是了,瑜儿是皇帝了,真正的皇帝。

    这一瞬间,魏夫离终于想通了,也简单了。

    “哈哈哈!”他突然大笑出声,笑了弛瑜一头雾水,“好徒弟,果真是天下第一的徒弟!”

    他似乎又是那个快意恩仇的大将军了,那个逃离京都、不敢加官、不敢自请领兵的人是谁?魏夫离表示拒绝回忆,反正不是他自己。

    天下人皆认为女子为帝不妥?管他呢?他只知道明君就在眼前了。

    对夏轲的承诺?管他呢?总不能让这宝贝徒儿去死吧?

    桀帝的知遇之恩?管他呢?桀帝都死了,况且他又不是没侍过新主。

    “陛下,”魏夫离单膝跪下,双手抱拳,“焦尹辰当日确实请过臣,他也确实说过从女帝手中夺|权更加容易,但,臣,那日回京也不仅仅为这些。臣,甚至庆幸他给了臣一个回京的借口。”

    弛瑜终于在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她知道这事儿成了。她现在是真心想直接瘫到身后的椅子上去不动弹,但是她的臣子还跪在她眼前,这个皇帝的威严还要继续端住。弛瑜绝不能再让师父有分毫的犹豫之心。

    为了逼着一个不愿再出世为官的人帮助女帝启用女官,弛瑜终于也对自己的师父用上了套路。说实话,师父本就是个暴脾气,他下手重了些弛瑜本身是不介意的;当时若没有尹人相助连弛瑜本人都已经打算放弃,他会想要逃离京城也是自然的;至于那一声“陛下”,一声“臣”,弛瑜更是从未放在心上。

    但是弛瑜渐渐也开始明白,这些事她可以不在乎,但是皇帝不能不在乎,一个皇帝应当靠这些带来威严,再用这威严去做更多的事。

    “魏老将军,朕希望您能清楚——第一,女子为官丝毫不会比男子做得差,开放女子科举也可以救出许多深陷泥沼的女子;第二,朕会以最大能力保女官制度经历两朝不衰,使体系日趋完备,女官们也可使朕不至于轻易被推下龙椅;第三,您若助朕,必会与朕一同经历一番千夫所指,但此事一成,便是流传千古的百世芳名。”弛瑜微微低头,看着师父跪在自己眼前,“您是大南的一把利刃,二十年束之高阁,如今可还愿与朕并肩作战?”

    言及于此,魏夫离也终于吊了一回文袋子,他收回半跪的那条腿,规规矩矩地伏跪叩首道:“与陛下同行,千夫所指,臣甘之如饴。”

    弛瑜缓缓从口中吐出了一口气,仰头看着遥远的房顶。

    从今往后,再无师徒情谊,此间只剩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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