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燕祺听得一怔，不知眼前这素衣公子所言何意；弛瑜也是一怔，因为尹人总这样说些完全没必要说的来增加谈话难度。
杨燕祺不知他话中的意思，便也先放在一旁，上前两步想要去看看杨真，却被尹人摇摇手指叫停：“你们两个又不懂医，来这里做什么。他折腾了一宿刚睡着，你若过来给吵醒了我可不管。”
杨燕祺的步子又生生止住，不解道：“我常年住在北地，京中怎么会有我处事冲动的传言？” “传言有了便是有了，我只管听，不管是从哪传来的。”
“那听公子所言，是早先在何处见过我？”
“是见过，”尹人冷声笑笑，“你碰了我娘子的手，捏了我娘子的脸，还打了我娘子的肚子。”
杨燕祺大惊：“我何时有如此失礼，其中必有误会！”
“是有点误会，但我不打算原谅你，”尹人说着站起来，做作地理了理袖口，“我是弛瑜帝后宫中的男人，你日后若见了我，当敬我一声尹妃。”
杨燕祺突然明白了什么，回头去看弛瑜，见得弛瑜皱着眉头顺着眼，一脸无可奈何道：“行吧。”
男子被称为妃，总归该是件很羞耻的事，尹人倒说得很骄傲似的。
在纳妃一事上，弛瑜知道自己定然是拗不过他了，索性放弃了抵抗：“你不是说过你姓周？”
“我是姓周，可我嫌周妃二字不好听。”尹人说着从关着杨真的天牢出来，又望向杨燕祺，“事已至此，杨将军心中该明白了，我便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肯大老远跑来救杨真一命，不过是为了我家陛下，可不敢让杨将军报恩，一个不小心怕是便成了报仇。”
尹人这话说得的确亮堂，直接便打了杨燕祺的脸：“我家陛下确实有求于你，可陛下几次救下杨真性命也是真的，若杨将军能立下战功，陛下必然也会如约释放杨真。如今天意难料，若有天杨真气数尽了，兵权又在你手上，那陛下留下你的母亲妹妹确实也是情理之中、无法之法，反正照我家陛下那无趣的菩萨心肠必然会像养了两个祖宗一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若无心造反，担忧这个作甚？”
尹人一番话说得杨燕祺哑口，他又何尝不知弛瑜有自己的难处，但知道是一回事，心里的感觉又是另一回事，毕竟不能说因为弛瑜这个皇帝身不由己，就活该他自己的亲人被卷入纷争。他再次回头看向弛瑜，死盯着她道：“你得保证我父亲无事。”
弛瑜也抬头，同他对视，眼神一如往常地温和安定：“朕并不通医术，但沈御医已经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若他不能救你父亲，便也……”
杨燕祺闻言立刻打断她：“你保证不了？”
弛瑜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自己没说完的，点了下头道：“对。”
“你如此信不过我，却一定要派我去战场，想来定是非我不可。可若你不能保我父亲性命无忧，我凭什么为你卖命？”
“凭你父亲现在还没有死。”弛瑜说着又背过了身子，“若你不为朕卖命，朕又凭什么保你亲人？”
“哈哈！”杨燕祺闻言大笑两声，咬牙道，“那日在国舅府外见你时可不曾想到你竟心狠如此！”
心狠吗？行吧。弛瑜不再多话，对跟随自己前来的侍卫发令道：“你，带两个人去接杨家母女入宫。”
杨燕祺怒极大吼：“张弛瑜！”
杨燕祺常年担任军中前锋，声如惊雷，一嗓子吼出来震得人肉痛，仿佛挨了打。沈御医刚从杨真身边站起来，“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就连那壮硕的牢头都被吼得腿软。
弛瑜身板笔直，双手抱拳，头一低，干脆道：“得罪了。”
“得罪？你的那些死对头们若知道此事，为了离间你我势必会对我娘和我妹妹下手，留她们在京城就是让她们死！”
“若你在北地战事不顺，那你对承辞党就没有威胁，你的母亲妹妹自然安全；若你战事顺利，那你就是大南的救命稻草，他们至少要等到你彻底赶走犰人才敢对你的亲人下手，否则大南很可能要改朝换代。而朕要留你杨家母女在宫中，也并非仅仅担心若杨真出事你会起兵谋反，而是若她们母女二人日后落在成辞与甄王手中，那你便不得不听命于他们。”
“所以你便先下手为强？落在你手里和落在他们手里，于我有何区别？”
“朕不敢说能将她们照料得多么周到，只是若你留心，就该明白朕的脾气如何。”
“我娘与我妹妹，我自己会照顾，不会让她们落到任何人手里！”
“陛下，您怎么就改不掉这个多话的毛病呢，”杨燕祺与弛瑜正争执着，尹人在一旁突然笑笑地开腔，“现在开始往前殿走，应当恰能赶上早朝。杨将军，我家陛下脾气上是废物了些，可她既然穿着这身龙袍，那很多事情你就是争不过她的。很简单的事情，你若再聪明些，现在就该想到你的母亲妹妹日后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都取决于我家陛下的心情。还有，臣妃只不过看过几本医术，略懂些皮毛，日后来看望杨真将军时若是头脑一糊涂扎错了穴位，还望杨将军莫要怪罪的好。”
“你！”
杨燕祺怒意更甚，可尹人这话一出，他的气势明显已经弱了不少。
而弛瑜闻言则是立刻抬头借着高处的天窗看了看天色——的确是该动身了。遂长臂一伸，手掌冲外道：“杨将军，请。”
尹人和弛瑜都很会算时间，总能卡得刚刚好。当文武大臣们在朝堂上站好时，弛瑜恰也坐上了龙椅。
这一日，众臣商讨的重点必然是北地的战事。
其实前朝焦桀在位时，元帝南璇虽是出身将门、有自己的兵力，但要对抗焦桀的军队依旧十分困难，那时犰人部落还曾助元帝一臂之力。然而战场上从无永远的朋友，当大南成了一块到口的肥肉，犰人自然按捺不住扩张的野性。他们以老将鲁安为将帅，神算吴浅为军师，屠村落，剿南军，攻陷葫芦口，如今又使陆将军在丰谷关大败。
弛瑜故意先卖了个关子，只问众臣以为该如何是好。
果然，能讲出个可行的法子的人没有，此时此刻敢主动请缨的人也没有。
弛瑜稳稳地坐在那里，垂眼向下巡视了一圈，竟是谁也不敢同她对视。半响，弛瑜开口道：“既然众爱卿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朕倒有一人选。宣杨燕祺上殿。”
其实从一开始，杨燕祺便一直在殿外听着。站了这么半响，他倒是也冷静下来不少，暗中看着弛瑜上朝的模样，竟是和方才同自己讲话时判若两人。
方才在天牢她就像个谁都可以捏的软柿子，若她能稍稍有些气势，杨燕祺也不至于那般淋漓尽致地把自己的火全撒到她身上去；而如今她高高在上，众臣俯首，竟也能撑得住场面，一张小脸冷峻威严得可怕。
说实话，弛瑜是个女孩子，长得又委实好看，十八的年纪也还尚未到真正该成熟的时候——至少比他杨燕祺要小了个四、五岁。
全天下的担子就这么落在了她身上，杨燕祺也不是不知道她的难。
自古没有哪个帝王是不狠心的，宏图大业总有牺牲，这一点杨燕祺也懂。
但是，既然弛瑜要把他所有的亲人卷进来，那他心里绝做不到对弛瑜毫无恨意。他能理解所有的牺牲，但是牺牲到了自己亲人的头上，那就是不行。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在天牢中那个不要脸的尹妃说得才是最一针见血的——即便弛瑜始终是好言好语，但若是直接以杨家人的性命做要挟，杨燕祺本身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侍卫高声传唤：“宣杨燕祺！”
他咬咬牙，将佩剑摘下递给侍卫，大步上殿。
“臣杨燕祺愿为大南尽忠，前往北地，剿灭犰人，收复大南的疆土！”他别无他法，单膝跪下，双手抱拳，如是道。
之后，授帅印，赐铠甲，赠良驹，一切处理妥当后弛瑜便命杨燕祺退下去略作准备、即刻启程。整个过程下来，朝堂上无人提出异议。
待到杨燕祺退下了，便见李尚书上前一步，禀报了南方疫情有所好转。
这南方的热草瘟也是弛瑜近些日子来一直在忙的事，各种症状疫情一日能呈上八次奏章，弛瑜也只能马不停蹄地翻看、思考、批阅、拨款、调遣大夫、想办法让政策能确实落实到百姓身上。如今疫情终于有所好转，确实也是弛瑜大功一件，至少她证明了自己不是个只会坐着的皇帝。
弛瑜面上看不出来，心里却是舒了好长一口气，然而未及她对有功的官员进行提拔和封赏，却见老师刘晋上前一步道：“陛下治国有方、谋略过人。老臣承蒙先帝抬爱，曾教导于陛下，如今陛下已习尽老臣毕生所学，老臣在这朝堂之上已无用武之地，且近日里老臣身体抱恙，深感无力再辅佐陛下。”
弛瑜知道刘晋是什么意思，忙劝道：“宰承大人……”
然而刘晋已经矮身跪下，叩首道：“老臣刘晋请告老还乡！”
见刘晋已经率先表态，史官季平同样上前一步，作揖道：“臣亦……”
“史大夫可是要问初诏一事？”弛瑜忙一句话把季平的后半句塞了回去。
弛瑜明白，对于刘晋来说，亲手培养了一个女皇帝是他的一大过错，必是要把自己这个皇帝往死里坑的。刘晋早不说晚不说，偏挑这个局势极差的时候请告老还乡，弛瑜生怕满朝文武全都跟了风要辞官。
“宰承大人谦逊，朕所学不过是朕所领悟的，老师在各事上均有自己的见解，怎会无用武之地？宰承大人先请起，朕只愿您早日康复，继续辅佐朕这个无用的皇帝。至于之前所问初诏一事，朕已思虑妥当，虽与元帝本意相违背，但也是大势所趋，无可奈何，”弛瑜深吸一口气，高声道，“恢复太子制，以此为初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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