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默默。
今夜无风亦无月,星河沉沉。
叶萧然与卫庄走在新郑城的小巷之中,身旁跟着上了年纪的人。
“今天几个弟兄遇到了硬点子,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
叶萧然也是心血来潮,不愿与韩非在紫兰轩喝酒,这才跟着卫庄一起去巡逻,不想第一次便似乎是遇到了不得了的人。
“我们看到几个外邦人形迹可疑,鬼鬼祟祟,想要去探探底。”
话不用卫庄来问,那名老者已经替他先问出口:“对方几个人?”
“当时天色太暗,可能有四五个吧。”
便见卫庄眉头越发蹙起,问道:“出手的有几个?”
那人道:“都……出手了。”
这大概是句废话,卫庄抬手一指地上的尸体:“你,把他移到这边。”
待几人操作完毕,他才道:“他们死亡的顺序应该是这样的。”
叶萧然点了点头,实则她也早已瞧出了端倪,此时便接口道:“只有一个人出手,并且只一剑,从伤口分析,剑意是连续的。”
她顿了顿,又怕那人听不明白,抬手示意了一下:“从这里开始,到那人结束。”
老者一惊:“一剑杀死四个人?杀手有能力一瞬间杀死四人,为什么又留下一个活口?”
见叶萧然闭口不言,卫庄才道:“因为你根本就躲在后面,没有上去探底。”
那人双腿一软,直直跪地。
“我当时很害怕,那几个人看起来就不好惹,我活着不是还可以报个信嘛。”
叶萧然斜睨了他一眼。
“剑客在尸体上留的信息更完整。”
说罢卫庄拉了叶萧然一把:“他们应该是急于离开,不想有片刻拖延。”
路上两人皆沉默。
走了片刻叶萧然忽然问道:“方才起你就一副心中有事的样子,是不是在想凶手?”
卫庄脚步不停:“很难得你居然会主动问起。”
叶萧然少有地蹙了眉:“剑法如此连续,是个高手。”
如此高手忽然现身新郑,究竟是为什么呢?何况这样的手法,在她从前看过的那些资料中不曾有过。
是以她有些好奇。
“嗯。”
卫庄只敷衍地应了一声,显然仍旧有心事。
这与平日里的那个青年不大一样,叶萧然托着下巴想了片刻。
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他如此一反常态必是有缘由的,与他相处了好些时日,也终归是对他有些了解的。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只觉卫庄呼吸一滞,叶萧然眉头一抖,心说果真如此。
又问:“且你与那人相识?”
话到此处果然见卫庄的脸色就是一变,他侧过头看着叶萧然,眉头渐渐下压:“你怎么知道?”
叶萧然勾了勾嘴角——极浅极淡,一般人怕是看不出来——才道:“猜的。”
两个字说得如此掷地有声,又如此理直气壮,噎得卫庄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最后,你晓得那人在哪里——我说得可对?”
卫庄略一点头,心中却想,不愧曾是师父看中的人,如此的观察与推理,的确不同旁人。
叶萧然今夜的话多:“我曾看过新郑全图,唯有一处可进可退可纵可横——来的是他?”
卫庄并未正面回答她,只问:“你要去么?”
“去做什么?”叶萧然耸着肩打呵欠,“看你们打架么?”
卫庄又是一噎。
从来都是他噎别人,何尝有过一夜之间被人抢白两次,一时间他面露不善。
叶萧然摆了摆手,道:“可别输了。”
*****
紫兰轩灯火熠熠。
韩非打开房门,万万没想到外头已然站着一个人,正用锐利的目光将自己盯着。
他吓了一吓。
那人语气生硬:“我要引荐一位朋友给你。”
语气不容置喙,且转身就走。
韩非自然是跟了上去,一边开始碎碎念叨:“你这么神神秘秘,到底要我见的人是谁?”
卫庄的语调倒是柔和,似是想起了些过往:“一个很久未见的朋友。”
“莫非。”韩非一笑,“鬼谷纵横的另一位,已经在城里?”
卫庄停了脚步,眉间又皱了几分。
“你的右边鞋子上有好几道擦痕,应该跟右手习惯用的那几招剑势有关,而且身上还有这种碎屑——边城望楼横梁架构独有的楠木。”韩非一顿,得出结论,“你在那里跟人打过架了。”
说着又凑过去对人上下其手:“应该不是跟七绝堂切磋……你气息略有急促,能让你这样,对方必定是高手,但心跳有力所以不是生死相搏,而是切磋较量,棋逢对手的兴奋。”
卫庄的右眼眉梢跳了数下,他发誓自己现在很想把韩非的舌头□□。
韩非仍在絮絮:“而且我认识你这么久了,你这个人根本没有朋友,所以你要给我认识的人,必定是一位故人,并且大有渊源。
“综上所述,只有你的师兄秦国首席剑术教师盖聂才对。”
此时卫庄的脸已经黑如锅底。
韩非突然间往后一仰,笑嘻嘻问:“话说你到底赢了没有?”
于是挨了卫庄一个眼刀。
韩非缩了缩脖子,急忙往前走。卫庄欲跟随,却听一旁有人在笑。斜睨过去才知道,竟是悠悠然靠在柱子上的叶萧然。
“我倒是从未见过你有如此精彩的表情。”
卫庄觉得快要控制不住手中的鲨齿了,现在他正在考虑是先给韩非梳头还是给叶萧然。
片刻,他将一肚子的火压下去,微微偏头向着韩非走的方向:“一起去?”
这已然是卫庄第二次邀请她一起去观赏鬼谷另一位弟子了,如此盛情叶萧然倒当真有些难却。只不过她心中尚且还有些难解的结,原本早已决定与鬼谷就此两清,不料却被卫庄识破了身份,如今又是另一位鬼谷传人来至新郑。
罢了……叶萧然垂下眸子兀自浅笑,怎么说大概也是自己与鬼谷尚且还有缘分,既然如此,倒不如去见一见那位……曾有可能成为自己师弟的人。
卫庄看着她笑,心中竟也掠过一丝柔软。自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笑得如此释然轻松,从来都是板着一张冰山脸,拒人于千里之外。此时烛光正好,明黄的光打在她脸上,将眉眼间的戾气都消磨,只剩下漂亮的温柔,与明丽的倔强。
这副模样韩非没见到,可真是可惜。
“那就去吧。”
*****
“在下盖聂。”
青年一袭白衣轻装,长发柔顺系于脑后,墨色的眸子深沉稳重,白皙的脸上尚且带了几分稚嫩。
卫庄靠着墙站着。
韩非还礼:“盖聂先生,初次见面,剑未出鞘,就已经让我受伤了。”
“此话怎讲?”
韩非笑嘻嘻:“卫庄兄说要我见一个人,我问什么人,他考虑了下说是一位朋友。我跟他认识这么久,整天卫庄兄长卫庄兄短,还老请他喝酒,他从来都没有把我称为朋友。”
话正说着,桃花眼便已经垂了下去,满满一副委屈的样子。
叶萧然歪着头看他表演,早已习以为然。
韩非指了指胸口:“你说,这是不是在我心口狠狠扎了一剑?”
盖聂毫无反应,卫庄暗翻白眼,叶萧然似笑非笑,一时便冷了场。
韩非自觉尴尬异常,便挠了挠头发,抽着嘴角:“不愧师出同门,好像每次我想活跃一下气氛,都会冷场。”
三人仍旧一言不发。
韩非欲再试探一二:“你们……能不能笑一个?”
卫庄:“白痴。”
盖聂:“幼稚。”
叶萧然:“不过如此。”
韩非如遭重创,目光在三人中逡巡数次。片刻,他继续挠头,突然转了话题:“哦,刚刚我说的师出同门,是指你们三个。”
叶萧然脸色骤变。
若不是卫庄有意无意拦着,只怕她已经冲上去揪韩非衣领了。只是此时就算有卫庄拦着,她的眼神也已然是能吃人的,其中明明白白写着“说好不说出去的呢看我把你的头拧下来”。
盖聂自是一惊。
尚在鬼谷时他不是没听师父感慨过,只道若是真算起来,他们之上还有个师姐,资质惊人,手持惊鸿剑的模样当世无双。
“师姐?”
话一出,卫庄便见叶萧然浑身都僵住。
叶萧然微微地颤,抿着唇说不出话。
当初她也曾想过,若是自己有个师弟会是什么模样——而今这个或将成为自己师弟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却始终不能名正言顺。
因为她是叶家的人啊……杀了名门正派那么多人,连鬼谷子都忌惮的女魔头啊。
天下之大实则,根本容不下她。
风吹过庭院,半晌她抬头,眸中仍是波澜不惊,她盯着盖聂看了片刻,又将目光移开,远远落在院中不知何处。
“我不是。”
盖聂又是一愣。
随即觉得叶萧然的语气有些生硬,目光中便带了疑惑,缓缓投向卫庄。
卫庄只微微斜了斜目光。
叶萧然吸了口气,勉力压下心中情绪,道:“我不是你的师姐,从前不是,往后也不会是。”
她与他从来未曾有过交集。
盖聂只觉得有铺天盖地的悲伤汹涌,绝望中带着的挣扎,到最后生命中片刻的美好被自己捏碎,又是一场大火,将一切焚烧殆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却只觉得真实,真实到让他喘不上气。
她是这样的人啊,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师父从前提起她时,眼中为何总带着惋惜不舍。
她本该是纵横天下的人中之凤,如今却是江湖上遭人白眼的魔头,如此落差之下,她平淡如初,当真不知道她是不在意还是习以为常。
心中竟有一瞬间的刺痛,盖聂眨了眨眼,却不知究竟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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