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云遮了月,新郑城中一片昏暗。
叶萧然翻身进了韩王宫,于她而言宫中森严的守卫也不过是儿戏罢了。有了张良的情报,她很快便找到了韩非的软禁之处。
韩非正在屋内喝酒,身侧的窗户开着,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到来。
叶萧然毫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她还未开口,韩非就道:“今晚是什么日子,这么多人来看我?”叶萧然歪头,道:“这么多人?”
韩非放下酒杯,掰着手指算道:“卫庄兄,红莲,还有你。”
叶萧然立即道:“张良放心不下你,叫我来看看。”
韩非换上一副失望的神色,道:“原来叶姑娘不是自己想来见我啊。”叶萧然一本正经道:“的确不是。”韩非痛心疾首:“我原以为上次救了你,你会对我好一点呢。”
想起上回在紫兰轩,若不是韩非闯进来,兀鹫也不至于狗急跳墙,若不是要保护韩非,她也不至于无法防备背后暗箭。说到底都是韩非多事,这会儿还要在她面前卖乖,真是恨不得将他扔出屋子。
韩非见叶萧然不说话,以为又是自己惹了她生气——叶萧然与卫庄不同,卫庄平日里虽然冷冷的,但只要韩非惹到了他,必然会用一副极度凶狠的眼神瞪他,可叶萧然并不会如此,叶萧然生气与不生气别无二致,左右都是一张冰块脸。
“我……我开玩笑的……”
叶萧然忽然道:“上回多谢你了。”
韩非一愣,下意识“啊”了一声。
叶萧然见状,嘴角竟带了一丝笑意,韩非见她笑,自己也笑,桃花眼撩人无比。叶萧然习惯他用一副毫不在意世事的眼神看自己,可这一回,竟在他的眸子中看出些许认真。
“你……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韩非又笑,浅浅的月光印入眼中。他本就生得一副好面相,玲珑风流的模样,对待姑娘又是谦谦君子,新郑城中不少贵族女子都以嫁给韩非这样的男子为理想。
此时,这样一个光芒万丈的男子便坐在自己面前,叶萧然忽然觉得有些脸红。
今夜为了行走方便,她穿了一身暗色劲装,剪水的眸子澄澈明亮,额前有几缕碎发随风而动,更显她此人莫测难辨。
韩非道:“叶姑娘真好看。”
听他直言不讳,是个姑娘都要害羞,叶萧然自也不例外,斜斜瞥了他一眼后便将目光移向了窗外。
韩非瞧着她的侧脸,如此白璧无瑕的一个姑娘,就该如同一块碧玉般被捧在手心上,怎么能将所有华年尽付鲜血与仇恨?
他又想到,平日里在紫兰轩,她都是穿着紫女的衣裳,她气质清尘,并不是紫女那般魅惑,是以紫衣并不是特别适合于她。韩非思量一二,觉得是时候向红莲问问,当下新郑城中流行的女子服饰款式是什么样的,改日替叶萧然也裁一套。
“叶姑娘,今夜多谢你来看我。”
叶萧然回神,道:“不必。”见到韩非脸上带着“果真如此”的笑意,叶萧然才明白过来这是被他下了套,随即转过头道:“我是替张良——”
韩非打断她:“叶姑娘还是如此口是心非。”
叶萧然似是极为无奈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道:“你这人——真是无趣的很。”
韩非委屈道:“我自诩风流无双,多少姑娘都喜欢我,你竟然说我无趣?”叶萧然不愿与他打嘴皮子仗,于是便用了一贯不理人的手段,轻飘飘斜了他一眼。
这一眼凶狠无比,吓得韩非将头缩了回去。
他小声道:“叶姑娘与卫庄兄真是别无二致,你们鬼谷弟子都是这般不多言语沉沉闷闷的吗?”
叶萧然耳力不差,韩非的嘀咕一声不落全部落入她耳中,当即她就扑过去掐住韩非的衣襟,恶狠狠道:“你都知道什么!”
韩非被她吓了一跳,急忙举起双手以示清白,解释道:“我我我,我就知道那日你与卫庄兄在紫兰轩中说的那些啊。”
叶萧然这才松开他,锁着眉头与他道:“往后这件事不许再提,否则——你脑袋不保。”
韩非打哈哈道:“当然,当然。”
叶萧然这才满意地站起身,想了片刻将韩非的酒壶夺过来,道:“喝酒误事。”
韩非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来这一招,似乎她对自己喝酒之事一向十分反对,每每见到自己喝酒都要凶上一凶,韩非无法,只能哀哀求道:“叶姑娘饶命,如今被关在这里我没什么事可做,也就喝喝小酒聊以慰藉——若是连最后的消遣都没了,我还怎么活得下去呢?”
叶萧然对韩非的耍赖毫不动容,只捧着酒壶抿嘴站着,许久之后才道:“我还给你留了一杯,好自为之。”
说罢便从窗口翻身跳下去。
*****
几日之后,百越遗民跪于王宫之前,四公子韩宇向韩王请命,遗民得以暂居新郑。
此举惹韩王大怒,当即召见韩非。
韩非双膝跪地,道:“罪臣韩非,拜见父王。”
韩王对自己的儿子恨铁不成钢:“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寡人惹了多少麻烦!”
韩非解释道:“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事先决不能让父王知道。”韩王大怒:“你在戏弄寡人不成!”韩非波澜不惊:“父王息怒,且听儿臣解释。百越难民只知您而不知韩非,人心所向皆归顺于您,此其一也。其二,楚国若借机生事,父王尽管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毫不会有损于您。”
“强词夺理!事到如今你还在油嘴滑舌,信不信我让你一辈子走不出冷宫!”
韩非本就不是他所宠爱的儿子,如今还敢在紧要关头如此肆意妄为,平日倒是他小看了这个不起眼的儿子了。
“父王若真因此事怪罪儿臣,恐怕也不会召见儿臣了。”
韩非说得十分谦卑,是要给韩王一个台阶下,也是在给自己一个机会。
“父王明察秋毫,儿臣能想到的,父王一定也早已想到了,只是假借我手完成而已。”
一番深明大义之言终于将韩王之怒熨烫得妥帖平整,末了韩王道:“你应该能想到,我打算命你来亲手处置此案牵涉的反贼。”
韩非意外道:“父王的意思,难道是右司马李开?”
“本来就是个死人了,你再去送他一程。”
此言一出,韩非震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才是他父王的真正用意,原来父王从来都不是真的原谅他了,而是他如今对他还有用!
自回韩国,他也看过不少朝堂之中你争我夺的黑暗,也曾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一切,可唯有这一刻,他头一次感受到深深的无力——不见底的黑暗将他包围其中,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要面对的是怎么样的一个国家?
可无论他再如何聪慧机敏,有些选择,也不得不做。两害相权取其轻,如何选择,才是胜负之关键。
何况他现在绝对不能输!
“禀四爷,李开逆贼已经被包围在司马府中,谅已插翅难飞,请四爷示下。”
听人来报,韩宇脸上似是一派轻松,侧着头回望了韩非一眼,嘴角漾起一阵笑意,也不多说什么,便跟着韩千乘往司马府去。
韩非自然跟随。
韩宇速度之快,却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待至司马府,便见众兵持弓箭对着檐角一处,顺着向上看,确有一人立于屋檐上,手持一把长剑,正是李开。
站在一旁被两名婢女搀扶着的刘夫人,此时已在哀哀哭泣:“九公子……司寇大人,求你……”
韩非本就不愿杀李开,此时见韩王与韩宇都在紧紧相逼,一时间怒气涌上心头。然他仍旧是一副好涵养,只是皱了眉头,道:“捉拿李开是父王交给我的任务,就不劳四哥动手了。”
韩宇眼中带笑,从韩千乘手中接过一把弓,递给韩非,悠悠然道:“要不,由你来亲自动手。”
此话虽是疑问,出口却是满满的肯定——就由你来动手。
韩非还想拖延时间,与韩宇客套道:“四哥,你倒是准备周全。敢情这不是办案,倒像是一场田猎。”
韩宇笑道:“真的有区别吗?问题是,你下的了手吗?”
韩非心性如何,韩宇身为他兄长不会不知——他虽顽劣风流,骨子里却是善良柔和的。李开忍辱负重多年,回新郑不过就是为了看一看故人,只不过他从多年前就不应该活——所以如今,也不应该。
韩非不语。
“不为难你了。千乘是我义子,也是府内的神射手,百步穿杨之弓。”韩宇顿了片刻,“司寇大人的指令就是判决,只要你一句话,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韩非仍旧皱眉不语。
恍然间,听闻有人仰天大笑,笑过之后又语:“对付一个死人,竟然如此大动干戈……是我自不量力,连累这么多人,实在有愧。尤其,是我最不想牵连的人,若能死在她的身边……也不枉此生了。
不枉此生……好一个不枉此生。
年少意气风流,也曾弯弓欲射,身似箭意如梭。然至今半生已过,一笔写尽世态炎凉,多有悲怆,所求皆不得。
剑光一闪,鲜血溅涌。
韩宇故作轻松道:“结案了,恭喜啊老九。”
韩非站在原地,垂首默哀。韩宇转身离去,边走边道:“这不是一个坏结局,不是吗?”
或许如此,但这真的是他想要的结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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