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太太唤了白莞过去,她让嬷嬷丫鬟们全退下,又把白莞牵进暖阁来,在罗汉床上坐下,方才轻声询问:“莞姐儿,你和奶奶说句真话,你心里有三哥儿吗?”
白莞一下子呆住了,白老太太望向她的目光很慈爱,真像是一个祖母给孙女筹谋着婚事,于是白莞忽然不想用谎言欺瞒她,她只是遗憾地说:“他已经结婚了。”
这个问题问得太迟了。
白老太太却是微笑,她和蔼地说:“可你还是能明媒正娶地嫁给他。”
见白莞一脸疑惑,白老太太细细与她说起了兼祧婚制。白老太太说她总担心旁人不能呵护好白莞,也挂心着白志衍无香火可续。她想把白琚琛兼祧过继到白志衍名下,这般便可两全其美。因为白琚琛将即是二房嫡子也是三房嫡子,他可以拥有两位妻子。
白老太太问白莞:“你还住在西苑,成了奶奶的孙媳妇,又有三哥儿疼你,你可觉得可好?”
白莞只觉意外,却又心头翻滚,她懂老太太的意思了,她问她是否愿意做白琚琛的平妻,但平妻说到底还是妾。她很想嫁给他,但不是这般饱含羞辱,也不是这般残缺不全地拥有一半的丈夫与婚姻。
她语气颤抖却坚定地说:“我不愿意。我想嫁一个待我一心一意的人。”
白老太太很意外,可又忆起自己曾经儿女时的情意,只觉得怜惜又是轻叹:“你若想要嫁一个不纳妾的人家,这不难,奶奶也可以帮你找。只是寻常人家的一夫一妻不过因银钱所困罢了,日后有了银钱,也一样有三心二意的烦恼。你想嫁与这般人家,他们待你真的会比三哥儿待你好吗?”
白莞泪如雨下,她情伤难愈。她也不是贪心,而是没有办法,她说:“他们不会待我比清铎待我更好,我也不知道我最终还能嫁给谁,但我知道我没法嫁给他,他有别的妻子,我忍得了今日也忍不了明日,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成为一对怨偶的。”
她没有向白老太太坦言,她自知富贵门第的人家不会娶她,因为她的身世微寒,但其实不纳妾的人家更不会娶她的,她动手术的时候,霍夫曼教授就建议过她以后不要生育,她的健康状况无法承受孕育与分娩。可哪有这个时代的寻常人家能接受仅有的妻子不能生育的。她若还想婚嫁。最好的结局可能也就是平妻。可是她做别人的平妻可以,独独不能是白琚琛的。
她那样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他却待她三心二意,她忍不了。
何况,她宁愿和阿茉一般孤独终老,也不想做平妻。
白莞也认同许多夫妻一世一人不过因银钱俗事所限罢了,一生只钟情于一人也许是很难,但是一段感情里只能有两个人,人可以干净地告别了一段感情后再重新开始,这既是对爱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感情的尊重。
《白头吟》吟唱了千年,男权社会的糟粕却也盛行了千年。这些悲剧形成于男权社会没有给予女性独立谋生的条件,没有教育给予她们独立的能力,也没有文化教导她们形成独立的人格。当女子只能附依于男人生活,便也只能容忍这些屈辱。可是她有能力独立生活,所以她想等一个对她尊重,也对感情尊重的,这个世界不存在的人。
白莞走出白老太太的屋子就望见了裴秀茵,她沉默地站在中庭的桂花树下,两个女子一对望,竟是心意相通。白莞知道她一定也哭过了,也觉得委屈,也满是伤心。白莞低下头默默地走回了西苑,躲到卧室里落泪。她把阿茉留了下来,悄悄地和她讲了自己的委屈。她知道阿茉一定能理解她,因为她们都难忍瓦全。
阿茉花季时也曾有过一位两情相悦的阿郎,父母知晓她的心意便同意了这门婚事,可两人却在谈聘礼的时候分开了。阿郎的父母觉得迎娶没有嫁妆的阿茉只能给60块大洋的彩礼。可她弟弟的下聘需要100块大洋。父母后来咬咬牙愿意把家里唯一的牛卖了,只要求了80块大洋的彩礼。就是这20块大洋谈不拢,那阿郎转头迎娶了另一个姑娘。他们给了她100块大洋的彩礼,因为那个姑娘有嫁妆。阿茉不愿意嫁给另外一个愿意给100块大洋的陌生人,只能自梳起头发到南洋务工为弟弟赚聘金。
阿茉遇见了白莞很感慨,原来多年后城市的女子可以不需以终身不嫁为代价就能离家外出。但她更为唏嘘的是:“想不到现在小姐给我的工钱一年都有100两大洋了。”
可这100块却再也买不回她仅缺20块的姻缘,就如白莞手握百万鹰洋也买不到一个未婚的白琚琛。
白莞一边讲委屈,一边掉眼泪,但是她并没有提起她昨日傍晚在后院四下无人时碰到了归宁戴孝的白薇。
白薇说:“我娘死了。”言罢就是泪水汹涌而下:“她被送到乡下的庄子去是要干农活的,否则就是吃不上饭。她上山拾柴的时候被野兽咬伤了,伤势太重隔天就死了。她是被赶走的妾,我们不能去送她,也不能为她守孝。这就是做妾的悲哀,自己的儿女不能喊她母亲,死了只能走偏门,没有名分永远都低人一等。”
白薇望向白莞的眼中全是恨意:“你不告而别,白琚琛把怒气都迁到娘和哥哥身上,你闯了那么多滔天大祸,换个人早就被压在祠堂打死了,你还挨不得几个巴掌吗?娘有什么错?老太太和父亲竟也同意把娘赶到乡下去,再收了他送的小妾,堵死了娘回来的路。我晓得他原本就恨我娘,觉得那尹氏多年来隐忍度日,可是谁有想过我娘的委屈,这一切本来就是她的!”
“我娘是王家大姑娘,因为父母双亡无族人可依才不得不寄居白府。她和父亲是自小有婚约的,老太太在外祖临终前亲口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待我娘。可是他们都是言而无信的骗子。我娘说父亲见过了尹氏之后就没了魂魄,非缠着老太太要退婚,老太太就同意了。可是娘却早到了婚嫁的年龄,没有一份体面的嫁妆,被退了婚也嫁不得好人家。所以她只能屈辱地提出给父亲做妾。她若为妻,尹氏为妾,她也能宽容大度。”
白薇是王姨娘最为疼爱的大女儿,从前她喜欢暗地里和白莞比穿戴,王姨娘知道了便咬牙从旁处抠省了银钱给她花。王姨娘自己受了半生妾室的委屈,为了她的婚事费尽心力,到处求人。终于将她许给北平金家的二少爷做妻子。可是她在夫家过得并不如意,丈夫软弱无法依靠,婆婆与妯娌觉得她高攀不大瞧得起她,常常挤兑她,给她小鞋穿。王姨娘被赶出白府的时候她闻言哭得很伤心,她很想收留娘亲在身边,却自顾不暇无能为力。
白莞递给她一方手帕,可是她只用自己的袖口抹眼泪,她哭笑着反问白莞:“你很喜欢白琚琛吧,黄贵信里说你哭天抢地地遗憾自己错过了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他不是父亲的亲子。尹氏嫁进来之前有个生死相随的情郎,据说是在维新运动里被炸死了,她才不得不嫁给父亲,她入门6个月就生下了白琚琛,你就算是三叔的女儿,你们也没血缘关系。
“可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吗?他找过父亲,说想退婚。可是老太太和父亲都不同意,因为你把白氏堂整得太惨了,你行事如此心狠手狠,他又不是父亲的亲子,你们两在一起,他被你一捣鼓,父亲就怕自己晚年以及白家都没有依靠。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吗?父亲说他若想娶你,他的身世就必得翻出尹氏那贱人的不守妇道为众人所知,尹氏的牌位就再不能摆在宗祠。然后他就放弃了,呵呵,哪想你也不是三叔的女儿,一样的冒牌。”
她含泪笑着诅咒她:“你想和他在一起你就只能做妾,他连退婚都不敢,更别谈离婚。所以你以后也只能和我娘一样,年老体弱的时候被嫡子赶出门去,惨死在山野里。”
她最后又是一抹泪地说:“你们谁也甭想躺在我娘的血泪上过得舒服!”
白莞很早就知道自己和白琚琛没有缘分,但是她不知道白薇为什么专程堵住自己说这么一番恶毒的话,而且觉得可以伤害到她。白老太太把她叫去,她才明白,原来白家暗地里谋划着让她给白琚琛做平妻。她不是傻子,她知道白琚琛对她也有情意,但是他有裴秀茵了。他们大约觉得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方法。她是个孤女,没有家世。在这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在他们眼里只配做个妾罢了。
阿茉只是静静陪着她,为她递上新的纸巾或是一杯茶水。白莞痛哭过一场之后,哑着嗓子说:“阿茉,我们回去吧。我就不应该和他走得这么近,去引起旁人种种的误会。”
她又说:“我爸爸和我说过,夫妻就像一棵嫁接的树,两种不同树枝在一起会有磨合和排异,但时间最终都会让彼此长成一棵树,从此同生共荣。我今天参和到他们之间,最后失败出局的也还是我。”
白莞知道自己赢不了裴秀茵,她已经失败过一次了,撕心裂肺地疼过,她经不起第二次了。
白莞不想再要谅解书了,她只想离开,她掩藏好情绪后来找白琚琛辞行。白琚琛在回廊下默默地抽着烟,他见她来了,赶忙把烟掐了。白莞在他的对面坐下,他望向她的眼神明暗不定,两人的脸色都很苍白,白莞低声说:“清铎,我想回家了。”
白琚琛像是微微松了口气:“那我让费管家去订票,我们明天就回家。”
白莞摇摇头,她低下头不再想看他,她说:“我是说我自己的家。我在香港买的房子。我想在那儿等周朗,他若是退成了婚,我便嫁给他。他若是娶了旁人,我也嫁旁人。这世间总会有单身的男人愿意娶我。周家人以后若是要问庚,也去那儿问,要下聘也去那儿下。我不想顶着白家小姐的身份嫁人,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
她微笑起来,是一种解脱。她终于敢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睛。
她缓缓地向他告别:“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白琚琛想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可他只能仓皇地撇过头去,唇齿颤抖间只有一句含糊的:“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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