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莞身着了一件月色抓花褶皱的纱料旗袍,单层纱袖略宽,领口的盘扣是一颗正圆琥珀珠,十分禅意舒适。她的乌发挽了斜髻,插了一柄玳瑁发簪。她脚上是一双半旧不新的乳白色小羊皮鞋,十分寻常的款式,但是从特殊形状的金色鞋扣白琚琛知道这是意大利百年工匠的手工定制,她还是喜欢那家工匠的手艺。她的容貌未改,只是清瘦了许多,像是终于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举止间多了端庄与温柔。想来她确实生活得挺好,他心中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白莞朝白琚琛微笑了一下,心中有些情怯,不太敢看他的眼睛,自己先微微移开了目光。两人在沙发上坐定后,一时也两两无言。他给她倒了一杯清茶,似是待她也如一位客人。她左右思量着如何开口,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 清铎,我来想和你说下辽宁金矿的事……。”
他忽然问她:“你这几年去哪了?”
他的目光深沉复杂,白莞已经读不透了,但她不再想去明白了,他们之间早已物是人非,她收敛了心绪只说:“我游历了一些国家与城市。”她简明扼要地将自己这些年的旅程向他述说了一下,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我们说说辽宁金矿的事吧……”
他不再打断她说话。白莞为这次谈话做足了功课,她是学经济的,只是知道史实。但为了说服白琚琛,她像写论文一样,将当下所有的相关资料都收集了一遍,并将事件按逻辑排列组合好,以便层层递进有力地推出结论。她从溥仪出宫与日本使馆交往甚密开始分析,讲到日本吞并中国的野心,讲到军阀群龙无首寄望国际协调,讲到西方国家对中国各存鬼心,最后是东北会沦陷,源远不能做汉奸,投资注定血本无归。她的说话十分有条理,结论随着她温柔的声音娓娓道出。
他听完却没有任何表态,最后却问:“为什么没有想过给家里报个平安。”
白莞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是一个孤儿,哪有家。
白琚琛见她不回答,冷笑了一下。他转而又问:“你吃饭了吗?”
她很意外,看了看怀表说:“现在是下午3点半。”
可是他笑了,他和她说:“我还没吃午饭,就当陪我吃吧。”
他们走去附近一家杭帮菜馆,白琚琛点了一桌从前白莞喜欢的菜品,可是她基本没有动筷,她的心思还在劝服他上头打转,可是他不肯在饭桌上再谈公事。白琚琛也吃不下,他拿了一杯清茶又问起了她这几年的生活。白莞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但是她也知道他一定会问,他问到哪,她也就说到哪,并不多言。她没有问起他是否别来无恙,他也没有向她提起自己这几年来的生活,只是在最后他又劝她:“小莞,回家吧,你住在外头实在非议太多。”
费管家曾候在港口想接白莞回白公馆,可是白莞却执意上了黄包车去酒店,她这次回上海带了阿茉和杂役女佣阿方,这一老一少在关键时刻甚是得力,气势汹汹地把费管家拦在她的一丈之外,费管家急得满头大汗,口不择言地说:“小姐,你就是和先生生气,也得回家才方便呀。”
那时他站在一旁冷冷地说:“随她。”
今日他又来劝她,白莞微微笑,她说:“现在谁都知道我不是白家女儿,我若与你住在一个屋檐下才是非议太多。”
白琚琛很是不悦,撇过头去不理她,后来就一个人站起来到窗台边去吸烟。
白莞没有意料到自己会与白琚琛交流困难,信十风潮时股价涨幅那样随机的事情他都信她了,但现在他却是对她的观点不置可否。现在的源远也不比从前,她找杨盛廷通个气就能阻挡议案的时代一去不返了。源远这几年来与裴氏的生意水乳交融,相互交叉持股,她手中的股份被稀释到8%。现在的董事会是6人七席,白琚琛2席,白莞1席,白二老爷1席,杨盛廷1席,裴老爷子1席,裴家三公子裴慕义1席。白莞一定是得说服白琚琛,才能重开董事会,否决辽宁投资案。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白琚琛愿意腾出一点时间来听她说话,但是态度十分敷衍了事,很多时候他都是神情不悦,自己站起来走到办公室的窗边吸烟。他肯给她的时间总是在饭点附近,没说一会,他又提出请她吃饭。源远这几年发展迅猛,餐厅里会有许多前来打招呼的人,有的她认识,有的她不认识。不认识的人面前,白琚琛总会说:“这位是白莞。”她心中默默一恸,他从前是说:“舍妹白莞。”她确实不再是他妹妹了。
他们在餐厅里碰到了杨盛彤,她丢下自己的朋友惊呼地冲过来,抓着她的肩膀追问:“你这几年去哪了?怎么也没个消息,你知不知道我们很担心你,你哥都急疯了。”说罢又是蹦跳,又是拥抱。
白莞被抱得有些泪目,她略有歉意地说:“我去游历列国了。”
杨盛彤一个粉拳过来,她说:“我就知道你逍遥去了,可你怎么不和我们通气一声呢。”
白莞很不好意思,她说:“通讯不畅。”
杨盛彤哼了一声表示了不高兴,转眼又兴致勃勃问起她去了那些地方。杨盛彤的好朋友里大多认识白琚琛与白莞的,便纷纷围了过来打招呼,白琚琛便让侍者给她们一行四位女士添了椅子,可是杨盛彤似乎还觉得缺人,挥手叫来跟随的听差,命他去俱乐部把杨盛廷请来,她说:“跑着去,就说白妹妹在这。”
杨盛廷把怀里的莺燕一丢,果然赶了过来,他一进门就冲着白莞就亲热地张开了双臂,白莞只得也张开双臂和他拥抱了一下,他边抱边连连说:“瘦了瘦了,我妹妹瘦了。”
白莞与杨盛彤不比旁人,两个闺蜜说起话来十分直白,白莞和他们简述了自己这些年游历的国家,却没能把杨盛彤应付过去,她没两下又套出了白莞手包里刚洗的照片来。白莞刚刚洗了15张照片,有两张她想偷偷抽出藏回包里,却被眼尖的杨盛彤一把夺了去。一张是全体溪源村村民在沙滩的合影,里面有周朗,但是没有白莞,她是那个照相的人。
杨盛彤看了照片就问:“这在哪?”
白莞说:“这在溪源岛,一个南洋小海岛,比桃花源还桃花源的地方。”
杨盛廷望了一眼,好奇问:“这是南洋的岛国吗?”
白莞摇摇头,她解释说:“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的私产,他们用来晒海货和采中药的。”
几位小姐乍闻了如此豪富皆是抽气惊叹连连。杨盛彤狡黠一笑,她把另一张照片拍在桌上:“是他家的海岛吗?”
这是白莞为周朗拍的半身像。那时南洋海啸刚过,她随着周朗与慈济堂一同到灾后现场行医布药。他穿着慈济堂的褂子,救了许多人。他在沙滩边休息的时候,她来找他,为他照了这张半身像。他那时看着她的镜头微笑,神情微微有些疲倦,行医的褂子也沾了点污渍,但是白莞觉得拍得很成功,她把他那医者对苍生的仁爱给照了出来。
白莞含羞一笑,点点头:“嗯,是他家的海岛。”
几位小姐好奇,皆道:“这是谁呀?怎么从未见到过。”
白莞说:“你们不认识他,他是闽地人士。”
杨盛彤却是傲娇一笑:“我是不认识,但我知道他是慈济堂的,我还猜他是周家的公子。”
白莞甚是意外:“你知道慈济堂?”
“你先说我猜得对吗?”
白莞点点头:“是的,他叫周朗。”
杨盛廷有些不乐意了,他也取过照片也看了看,问自己的妹妹:“怎么你知道人里竟有我不知道的。”
杨盛彤呵呵乐了。她小时候曾有一段时间被抚养在姥姥身边,杨老太太是南洋的华侨,十分迷信慈济堂的药剂,与孙女讲过它,于是杨盛彤在周朗行医的褂子上认出慈济堂的徽标。
杨盛彤炫耀般的向朋友们娓娓道来。她说慈济堂在中国是名声不大,但在南洋各国都是家喻户晓。它的创始人周重,是这位周公子的曾曾祖父。他到南洋谋生,在那开创医馆,行医布药。因为医道精湛,乐善好施,他深受多个南洋国王的敬重,在百姓中也威重极高,南洋华人与异族间的纠纷常由他出面调停,人称周大善人。而现今这一代的周家掌门是这位周公子的大伯周鸣,他医道寻常,却是一位经商奇才,他将周家产业横跨医药,航运,矿产与钱庄,做得极大,其中以航运尤为厉害,隐隐有与宁波包家争中国船王的苗头。
白莞听得一愣一愣的,杨盛彤见之却甚是惊诧,她问:“这些你竟然不知道?”
白莞摇摇头,她说:“我只知道慈济堂治胃病很厉害,还有就是他们时常义诊,救助了许多贫困之人。”
白莞讲了一件事情:“有一回我和端明在武夷山游玩时被山匪给绑架了,山匪要我们写信回去要赎金,可是看见信头是寄到慈济堂就把我们放了。山大王说他娘治胃疼病耗尽家财,最后却是慈济堂治好的。当时他们已经没钱了,慈济堂里的大夫就免了他们的诊金,送了他们两帖中药。为了感念这份恩德,放我们走时,他们把寨子里最后一只鸡给杀了,烤好用荷叶包了让我们带着路上吃。”
有小姐问:“山匪会没钱治病吗?他们不是到处烧杀抢掠。”
白莞却说:“其实他们落草为寇之前也皆是世间走投无路之人。我们离开前有些人来向端明求诊,问起他们为何得了这些旧疾,说出来的也都是一番凄苦的身世。”
“你们是在同情山匪吗?”
“他还给山匪看病?”
白莞笑了,她说:“他还给乞丐看病,我照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刚刚救了一个乞丐。”
有人拿起了这张照片详端,她问:“端明是他的字吗?还真是眉目端明。”
余下小姐正想凑头看,杨盛彤却一把从她们手里把照片抽回来,她把照片塞回白莞手中,示意白莞收好。她主动把话题转到其余的几张照片上,于是白莞也一一向他们介绍了照片中的城市与发生的趣事,大伙皆是兴趣盎然,纷纷传阅。
饭桌上白莞也问起了杨盛彤的近况,杨盛彤出嫁了,夫君也是一位军阀公子,可是夫妻感情不睦,她便常住了娘家。杨盛廷也娶亲了,婚娶的是颖军大帅的五女儿,这位将门庶女曾有野心想降住这个夜不归宿的花花公子,杨盛廷转手就连收了两房厉害的姨太太给她添堵,还警告她,再妨碍他在外头找乐子,他就把这些乐子全带回家来。杨少夫人曾想找公公给自己撑腰,可是杨司令对这儿子也鞭长莫及,只能打电话骂上一通,杨盛廷依旧我行我素,后来杨少夫人便也死心了,专心致志在想法子如何把这两房小妾赶出去。
这一顿饭里白琚琛一直静静坐在一旁,他拈指看过周朗的照片后脸色就有些僵硬,后来干脆一个人抱着一个烟灰缸到窗边吸烟,原本他是想在餐桌上吸,可是他拿出烟后向女士示意请求许可,所有女士都点头,除了白莞摇了摇,他忍了忍烟瘾,还是起身去了窗边,一边抽一边遥遥地听着桌子这边传来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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