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这栋洋房原本是位法国银行大班的住宅,大班归国便委托了怡和洋行转卖。整栋法式建筑皆是乳白色大理石所砌,用料考究,花园周正。白莞很喜欢这房子,第一眼望见的时候,房子的模样就映入了她的心里。仿佛她想买的始终是这一栋房子,而房子屹立在那也静静等待了她许久。

    最先怡和洋行开价3万6千两大洋,赵经理上蹿下跳地赞扬着房子的种种好,可是白莞并不买帐,她驳起价来又凶又狠,赵经理求饶似的抚摸这外墙的大理石说:“小姐您看看,这可都是法国运来的大理石,光买石头的钱都不止1万两银子啦,更何况还有这占地3亩的花园。” 白莞见状哈哈笑,她望了眼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白琚琛,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如此戏弄这圆胖的销售经理。她自己不会买这么大的洋房,白琚琛也不会,他不衷情法式建筑的华美浪漫,相反他喜欢白墙瓦黛的江南庭院,小轩窗旁美人靠上,听着雨打芭蕉。白莞微笑地托言太贵,算是拒绝了赵经理。

    赵经理前辈曾这样教导他:买房看女人,女人的态度决定了一切。销售的时候一定要盯紧同行的女人,没有女主人就看女儿,没有女儿看女朋友。至于男人,他们只是形态各异的钱包。赵经理确信白家小姐看房子的眼眸灿若星辰,只有白家公子看过去态度模糊不定。他把情况汇报给了顶头上司,两人嘀咕地一合计,隔了几日提着礼物到源远,单独拜访了白琚琛。

    房子当场以2.9万两大洋成交。

    白二老爷隔几日就收到了密信得知自己这个败家儿子的所作所为,他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一是震惊上海租界的房价竟然如此之昂贵,2.9万大洋在北京都快能买个王府了;二是痛心这小孩子花钱没轻没重,焉知挣钱的不易。可他抬眼望了望陈旧的白府,想起这几年北方是越来越不太平,白府上下十几口人日后在租界能有一处落脚,他想起他儿子自立开府竟比之大房分到沪上祖产也是气派上许多,心中不由也舒畅起来。

    白莞雇佣了费管家,是这所大宅原来仆役总管。费管家青年起随着银行大班远渡重洋来到中国,在这生活了近15年,期间娶了一位中国太太也诞下一对儿女,于是便想在中国扎根下来不再随银行大班返回法国。白莞请了一位擅长新古典主义的法裔美国设计师对这栋法式大宅进行重新设计时,在一些有关房子结构材料等原始资料的问题上询问了他,交往之间见他办事牢靠,便直接雇佣了过来,负责起监督装修的各项事宜。

    源远在此期间也搬迁了新的办公地点,扩大了公司的规模。白莞招聘了王傅,他也是浸会大学的学生,白莞在图书馆里看见了他的毕业论文,觉得是个人才,就在校庆的时候跑去问他是否愿意来源远。后来王傅又介绍了徐昭入职。沐岳、程徽、王傅、徐昭和陶彦谷,这就是后来外界所盛传的源远五虎。但是那时,程徽辞职了,大家都以为他在股市里发了家,有了更好的去处。

    有一日早晨,陶彦谷忽然顶着一头的红肿青淤来公司上班。白莞看见了,不知所以前先是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笑够了才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陶彦谷说:“程徽自杀了。”

    关于物品所的本所股,程徽买进得比白莞早,所以在60块的时候,就觉得已经是极高的价位了,全数清了仓。哪想之后,股价仍然一路狂飙。那时白莞和他们说,她得到内幕消息,股价最高会涨到200元。他眼见她果断地使用贷款杠杆炒股。于是在80多块时他又重新杀回股市,满仓本所股。股价飙到100元的时候,程徽的资金安全意识也奔溃了,他开始冒险地借外债投入股市,可是他一个寻常人家的子弟在社会上又有什么信誉呢?于是他借来的资金大多来自高利贷。股市飙涨的时候,那点利息也根本不成问题。

    白莞清仓的时候嘱咐他们不要去赚最后一块铜板:“你们自己手里的股票最迟不要超过8月中旬就一定要卖掉。”可是8月中旬正是股价最白热化,最疯狂的时候,一天能上涨整整10块钱,全中国的民众都还在想如何能挤入股市,他手中的本所股卖给谁,简直是对谁就有再造之恩。同时,他也得到了新的内幕消息:股价会涨到400块!

    程徽非常相信自己得到的内幕消息,果然股价飞速地越过了200元,直奔210元。他便是在那时辞职的,决意成为一名专业炒股人,为寡母与爱人带来富裕的生活。他那时有一位大学里交往的女朋友,可是大学毕业后,由于他的家庭无法资助他在上海买一套体面的房子,议亲之事就遥遥无期。女朋友返回了家乡,他则租房子留在上海继续打拼,赚着一辈子无法买房的薪水。现在,股市就要助他实现黄金屋颜如玉的梦想了,他自然不会再留恋这份低薪的工作。

    但是从11月开始,交易的股价忽然开始大跌,起先他的浮盈还禁得起回落,可是仅仅过去一个月,股价就跌到了120元。这时候他是有机会也有心平仓的,可是由于他的资金主要来自于高利贷,120元的交易价就意味着他所有的获利都要拿去偿还利息,他一年来的上下奔波最后只获得了一场空。他怎么能甘心?他一直想:只要再回涨一点点,他就清仓。可是股价没有给他回头的机会了,到了一月份,整个交易大厅都是出让的挂牌,越挂越难卖,越挂价越低。二月的时候,他手里的股票跌成了一张废纸。高利贷的找上门来,要和他旧历年前清帐;母亲从家乡写来信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家过年;女朋友把这么多年的情书寄还给了他。她成亲了,是年幼时家中就已经换聘的未婚夫。所有的消息都赶在一块了。他想了想,自己连安眠药都没钱买,就拿一个刀片割了脉。

    幸好陶彦谷与他同乡,登门想问他何时可以一道返乡,就看见房间里一片血淋淋的场景。陶彦谷把程徽送往医院的时候还遇见了前来闹事的高利贷。高利贷以为他们是兄弟,索钱不成还把陶彦谷揍了一顿。

    白莞便提出去医院看望程徽。路途中她问陶彦谷:然道大伙没有把股票在8月中旬前清仓吗?

    陶彦谷如实回答,利欲熏心,没有一人听从白莞的交待。他和沐岳还好,投入股市的钱都是自己或者家人的存款,所以在股价发生暴跌的时候,便开始陆续卖出。他比较幸运,在120元的时候下定决心全部清仓。因此,还是略有盈余。沐岳有半仓股票是跌破成本价后才割肉清仓的,虽然小有亏损,但对于正常生活没有影响。陶彦谷与沐岳的家境小康,拿得出一笔闲钱来投入股市,因此他们都没有想到过程徽的股本大多是借来的。

    白莞到达医院时,程徽已经醒了,却是眼神涣散五感皆无,如同植物人。病床旁守着一位苍老的农妇,默不作声地抹泪。大病房很嘈杂,白莞悄声问陶彦谷:“程徽到底欠了多少钱?”

    陶彦谷答:“听高利贷的说,像是有近2万大洋。”

    白莞又问:“是本金借了2万吗?那连上高利贷的利息,总额有多少?”

    陶彦谷吓得连忙摆手:“不不不,是本金连同利息,总共欠了近2万块。”

    白莞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她走到程徽的床旁唤他:“程徽。”

    程徽充耳不闻,毫无反应。

    白莞不客气拍拍程徽的脸:“你是不是欠了2万大洋?”

    程徽似乎有了知觉,麻木地点点头。这下,病床一旁的农妇开始惊喜了。

    白莞问他:“你就因为2万大洋自杀吗?你欠钱应当找朋友帮助,为什么只想到死?”

    程徽不回应,他麻木地把头转了回去,又恢复了眼神涣散、五识皆无的状态。可是白莞看见了,他把头转回去的时候瞟了她一眼,她很熟悉他这个眼神,从前他们闲来无事聊天,白莞对这个世态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对于这世道不公又许多不平,程徽会取笑她贵族千金不食人间烟火,往往这时都附带给她这种“关爱智障的眼神”。

    白莞一下子火大了起来,想忍了一忍,却又觉得不忍更好。

    陶彦谷此时正在安慰程母,程母拉着陶彦谷用方言哭诉了起来,想从为人媳的委屈开始讲到为寡母的悲凉。忽然陶彦谷的余光瞟见白莞一把抓了程徽的领口就把他拉得坐了起来,然后“啪”一个巴掌声响亮地响了。白莞似乎觉得手痛,于是抬脚把鞋脱了一只下来,抓起鞋板“啪啪啪”又连打了程徽好几个巴掌。程徽一下子目光炯炯,震惊地看她:“你怎么打人?”

    白莞挥鞋又是一个巴掌,一边打一边骂:“我打你怎么啦?2万块就去自杀,你就值2万吗?这一点点困难你就去死,你不是不怕死吗,你怕什么活着。你躲什么,你躲什么躲,你死都不怕你怕什么疼。你给我过来!过来!”

    程徽无处可逃,抱着头蹲在墙角,低声委屈地哭了。程母忍无可忍地冲上前去一把推开白莞,护住儿子,她把白莞当成程徽常常在信中提到的女朋友,她叉腰狠狠地瞪着白莞,她只会说方言,她骂:“女娃子怎么能像你这样,你到底懂不懂得尊重男人,你这样子欺负我儿子,我可不会让你进门。”

    陶彦谷捂着脸不想见人了。

    白莞听不懂方言,她以为这农妇是程徽的老妈子,不客气地下逐令:“你先出去。”

    她甩了把凳子在程徽面前,霸气地坐下,她说:“你是不是不要自己这条命了?我给你2万大洋,你和我签卖身契,你把自己卖给我。”

    程徽抬眼偷偷望了白莞一眼,又缩了回去。

    白莞气不过,临走还踢了把椅子,她说:“我看你也别在医院养病了,命都不要了还养什么身子,明天你就到公司来拿支票。”

    他嗯了一声,特别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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