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顺德帝一点铺垫都没有地当众宣布了免掉陆衍尚书左仆射，加封太师的旨意。因是陆衍悄咪咪地打了辞职申请，百官包括中枢，也就是陆衍的老搭档褚绎，都不曾听闻风声。此刻听到这一通知，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宰辅更换是大事也是小事，因为国家行政体系的成熟，即便宰辅不靠谱拉低决策效率，也不会使整个国家机关瘫痪。而在顺德朝，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陆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权在握。可以说，要不是太子早立且还是他陆衍的女婿，陆衍想要左右废立也不是件难事。
现如今，百官头顶的大山提前退休了，众人第一反应是谁会升职。不少人将目光移向褚绎。
一般来说，若无皇帝特派，中枢一般是老二接替老大。如今陆衍引退，褚相公很有可能会接任。虽然，这位比起陆衍来，在各方面尤其是圣眷方面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但好歹也在二把手的位子上待了许多年，还是比较能服众的。朝上诸公暗自琢磨，是不是要走走这位的后门。
不过褚绎十分清醒，没有生出即将走向职业生涯巅峰的激动。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就算陆衍走了，在皇帝心中地位也非一般大臣可比，何况太师虽无实权，但官衔品阶都是最高的，以后见着还是得弯腰行礼。反正这辈子，他就永远翻不了身，永远都要被陆博衡这个混蛋压一头！
顺德帝欣赏完了底下大臣们精彩纷呈的脸色，笑眯眯地宣布了散会，带着太子走了，压根就没提接任的事。百官面面相觑，不知道皇帝这是忘了呢，还是没想好人选。不管是哪个原因，褚绎的面子都有点挂不住。
鉴于褚绎现在浑身冒着黑气，众人纷纷绕道而行，选择聚在陆衍周遭，向他表示不舍、遗憾等同僚爱。
这当中有真有假，陆衍皆都一一谢过，又勉励了几句，便如来时一样，沿着大家每天上班打卡的宫道走了。百官一路目送，等陆衍的背影逐渐远离视线后，才散去。或许是因为秋天到了，人的心境格外敏感，众人此刻都生出几分离别的愁绪来。
褚绎的心情，要比旁人都来得格外复杂。他与陆衍共事了十年，陆衍不是他搭档最久的同僚，但绝对是最难搞的。褚绎升职，走的是挤走前任的模式，是大燕官场出了名的“上司杀手”。这个绰号不雅，但是褚绎本人却很喜欢——毕竟从侧面证明了他的厉害。
但自进入中枢，成为尚书右仆射——帝国响当当的二把手以来，褚绎最先享受到的不是百官的羡慕敬仰，也不是皇帝的垂青器重，而是□□裸的无视。
以上褚绎曾经期盼的所有，全被陆衍一人包圆了。他就像一个天然聚光体，褚绎站在他身边简直暗的像煤球。
但是褚绎毕竟叫前十年的奋斗经历给磨练出了无与伦比的忍耐力，很快就认清了形势，蛰伏起野心，兢兢业业地为陆衍打下手。本来么，褚绎想的是，拼出身是拼不过了，那就只能拼政绩了，有朝一日好让皇帝和百官刮目相看。然而现实就在今日早朝浇了他一头水，让他大彻大悟：就算没有陆衍，他褚绎也坐不上尚书左仆射的位子。
获悉了这个悲惨的结论，褚绎觉得这十年来与陆衍较劲的自己分外可笑。眼下内阁官署只有他一人，他也就真的开始放声大笑。赶巧就让过来给陆衍取东西的小内侍听见了。
褚绎来不及收声，只好尴尬地佯装咳嗽，强作淡定地问他何事。见又是为了陆衍，褚绎的脸皮一阵跳动，点点头就坐下看文件去了。小内侍奉命取走了陆衍遗留之物，正要告退，就听褚绎问道：“陆相公还未归家么？”
小内侍小心地看了一眼褚绎的脸色，决定将陛下邀太子跟太子妃为陆衍开欢送会的消息隐瞒下来，只说了“陛下留陆相公用饭”。
褚绎的脸皮又是一抽。小内侍见状暗想亏得没告知他真相，不然褚相公的脸今日非得抽筋不可。
陆衍这里，自然是不知褚绎心里之苦闷的。今天他本来可以正大光明地提前下班回家了，走半道上想起自己惯用的几支笔没收拾，正要回去取，就被夏守忠拉走了。
到了疏圃殿，就见顺德帝正带着楚昱跟陆微赏景。似是说到了什么趣事，三人皆都面带笑意，看上去其乐融融。
陆衍不由顿足，他细细地打量着女儿的身形，觉得长高了不少，气色也好了很多，心里顿生安慰。
“博衡！”
陆衍含笑过去见礼。顺德帝一扬手：“免了吧，今日你致仕。朕邀儿子儿媳来为你相送，博衡可有感激涕零啊？”
一番话将陆衍心中的感动全打没了，他瞧着一如既往会破坏气氛的顺德帝，意思意思地拱拱手：“陛下厚爱，臣不胜欣喜。”
顺德帝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都坐。”顺德帝一划拉手，给众人分配了座位。一干宫婢流水一般将菜品呈上。
陆衍瞧着眼前的菜式颇为别致，不由多看了两眼。顺德帝见他这个样子，马上就道：“博衡可是觉得新奇？朕初见时也觉得颇为新鲜。这都是元娘一片孝心，想着朕胃口不好，特地为朕做的。”
陆衍收回举筷的手，淡淡地看了一眼嘚瑟不已的皇帝，微微一笑：“阿微尚在家中时，也是这般有心。臣时常因公事误了吃饭，阿微总会想法设法地为臣做吃的。女儿家，便是如此贴心。”
顺德帝脸上的笑意一僵，妈的，他儿子这么多年可从没操心过他的吃喝。
挨瞪的楚昱一脸漠然，他自顾自地将一片鱼肉剔好了刺夹到陆微面前的碟子里。
陆微悄悄扯了扯楚昱的袖子，眼神瞄向正有些□□味儿的两位父亲。楚昱笑笑，悠然自得地为她跟自己倒了杯酒，并示意陆微尝尝这坛从望仙院挖回来的酒味道如何。
陆微只好跟着旁观，做一个冷静的观众，并决定从今以后从容面对此类情况。不怪她大惊小怪，从前她也只见识过顺德帝对楚昱是如何迁就疼爱，不想她爹竟也能在御前如此肆意。陆微真不知道是她这位公公脾气太好，还是她夫君跟父亲胆太大。
四人吃完饭，又一道小坐。夏守忠指挥着宫婢将备好的茶点一一呈上，就退下了——顺德帝暂时给他放了假。进了偏殿自己的休息室，小徒弟就殷勤地将茶捧到了他手边。
“师傅，饭菜摆好了，您先喝口茶润润喉。”
“嗯，你去内阁取东西的时候可见着了褚相公？他说什么了没有？”夏守忠抿了口茶，问道。
“哎呦，师傅您真是料事如神！”小内侍噼里啪啦就将褚绎如何“狂放”、如何“欣喜”、又如何在值班房里大笑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夏守忠静静听完，瞟了一眼徒弟，“褚相公一贯谨慎，当不会作如此形态才是，你没听错吧。”
小内侍忙摇头，“徒弟在门口真是听得清清楚楚，那褚相公笑得可大声了！这如今陆相公一走，今后这内阁还不是他一人的天下，褚相公不就更得意了……”
得咧，这褚相公不仅不得圣心，民意也不太行。单看这宫中内侍，没有不被他斜眼以待的。就连夏守忠，从他那也得不到多少尊重。因此，对于小徒弟的埋怨，夏守忠并没制止，而是安慰道：“放心，他得意不了太久。”就冲陛下没让他接任陆相这事看，他早晚被撸下去。
“哎，那徒弟伺候您用膳吧。”
“不用，你去前面候着，陛下恐有吩咐。内阁的事，你找个机会透露给陆相。”
“是。”小内侍揣着拂尘，赶回去代替夏守忠站岗。
疏圃殿里，四人聊天说地。许是因为同要面临退休后如何打发时间的问题，顺德帝与陆衍说着说着就要约去哪个山头浪，这让已经接手父亲重担每天忙得错过饭点的楚昱十分无语。
好在两位父亲稍稍畅想了一下后，没忘记正事——给楚昱商定年号。
礼部已经拟了几个，上报了楚昱等待裁定。楚昱本要随便挑一个用了完事，但是此举遭到顺德帝的坚决反对。他老人家看不惯礼部拟出的年号，决定亲自上阵，为儿子起个好年号。陆衍对此不予置评，然心里觉得顺德帝此举纯属是因为太闲了，没事找事。
“你看看，这两字如何？”老规矩，有什么得意之作先拿给陆衍点评。
陆衍接过笺纸，只见上书两个大字：同熙。
嗯，与民同始，生熙熙而享太和，善也！陆衍暗暗点了点头，这确实要比礼部拟得要好的多，遂拱手笑道：“陛下爱子之心，臣所不及也。”
顺德帝心情舒畅极了，不愧是博衡啊，就是懂他！转头看向儿子：“你呢？”
楚昱不置可否，在他看来，年号的象征意义多过实际意义。叫什么无所谓，反正寓意都不赖，关键是要干实事。当然对着正兴头上的顺德帝是不能这样说的，因此楚昱干脆地谢了恩，与陆微一道领受了将要伴随他们一生的年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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