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杂耍班子在河东一带非常有名的,尤其是那对双生子,最有看头了。”
“是‘庆余’的班子么?听说这个杂耍班子生意好的不行,多少人想请回家里头去呢。”
“那今天这出,是花了大价钱吧?”
“那也看是为谁!只要是为了……咳咳,别说虞氏,就是我,也甘愿呢!”
“你说的是。”
……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女人们低声说笑着,软糯的口音远远飘过来,听得陆微也忍不住弯起嘴角。南地口音较之燕都官话没有方正的气势,但是听来悦耳,就像是在吟唱一般,女声听来更是能软到心坎里去。
崔氏在一旁见她面带笑意,心也稍稍放下一点,起来敬酒:“这是臣妇自家酿的酒,娘娘请。”
南地古风颇重,盛酒的器皿也不是杯子,而是红泥酒盏,半透明的米酒上还洒上了几片花瓣,看着还挺风雅。
陆微含笑饮尽,靠着凭几,折扇合拢搭在左手背上,目光缓缓划过众人。
今日崔氏设宴,正式为陆微引见本地的夫人们。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觐见,但确实是安邑贵妇们头一回见国家未来女主人,无人敢不慎重,于是也都盛装出席。
鉴于从丈夫那得知太子妃身体羸弱,崔氏也不敢办露天聚会,只选了府中景色最好的停院,直面假山流水花草,于室内即可欣赏外景。厅前还有一处小有规模的空地,此为待会表演之用。非常贴心仔细的安排,陆微见了之后毫不吝啬地给予肯定。
崔氏也很高兴,陆氏给社会贡献了很多诗书礼乐等很多方面的大牛,鉴赏能力可以说是影响历史潮流,被陆氏出身的太子妃点头说好,那就是对自家艺术跟政治的双重肯定。这年头,也是很讲究名人效应的!
崔氏越发殷切地担当起解说员的角色来,从今天的菜色一路讲到待会要上台表演的演员们的拿手绝活。
陆微只静静听着,心里却在奇怪,楚昱跟她说过这虞远行是个寡言的人,不过他的妻子,看着倒是个健谈的人。这是,夫妻互补吗?不过,崔氏显然是教育背景良好,这阳春白雪跟下里巴人的东西都能说点,还风趣幽默,在座诸夫人们也是有心想在陆微面前露脸,一时间真是满堂欢声。
前戏已经差不多,崔氏身边的人来问开席时间,崔氏看陆微没有别的吩咐,于是道:“让他们开始吧。”
大概是之前被教过亦或是见得世面多了,班主上场,行礼然后利索地说着吉祥话,神情坦坦荡荡,并无乍见大人物的惶恐无措。说完就退下,接着上来一对双胞胎兄弟。
这两位大概是台柱子,因为崔氏特地介绍了一下二人的附加技能:“娘娘,这双生子还会一些戏曲,虽比不得燕都大家,但也颇有些南地的特色呢,您可愿意听一段?”
这话是悄声问的,然而人家都已经安排好了,如果不给出场,实在对不起这番心思。再看左右,都是一脸兴致盎然,有些还窃窃私语地讨论起来,陆微心里笑笑,难得机会,大家一起看看吧。“自然是好。”
然而未能如愿。
底下一对双生子配合默契地表演顶碗,一人站在另一人背上,身姿轻盈地做着各个动作,手里还不停地扔碗接碗,看的人目不暇接。
正是表演的精彩部分,但不过片刻,众人就听见噼里啪啦的摔碗声。底下表演的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的那个忽然摔了下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另一个却不是立即上前查看,而是赶紧跪下磕头:“贵人息怒!贵人息怒!”
班主赶紧也跑过来请罪:“贵人恕罪!他们俩从无失误过,这次,这次……”这次了半天也没这次出个什么来,脑袋上倒是出了一头汗。
崔氏脸色都要发青了,这个杂耍班是她找来的,眼下出现这种状况,也是要算她头上的。该死的,本想着借此讨好太子妃在太子面前留个好印象继而为侄子谋个福利,这下子要怎么收场?
缓缓神,崔氏也跟着请罪:“升斗小民而已,乍见贵人心中紧张,一时出了错,还请娘娘莫要生气。”
她一说完,马上就有人抬杠了:“虽是如此,但也是这些人学艺不精,从前都未有听闻他们出过错,怎么一到今天就……”
“正是呢,这些人也不知谁找来的,扰了娘娘兴致。”
七嘴八舌,句句戳崔氏心肝,直接给她打上了“办事不利”的标签。
陆微也被惊了一下,但演出事故发生,最要紧的当然是人要没事。看向崔氏,陆微道:“快找个人给他看一看。”
崔氏忙连连点头:“是,是。”一招手,家仆们一拥而上,抬人的抬人,收拾现场的收拾现场,很快整理一新。
但是兴致却不是这样简单就能重新拾的起来的。发生这种意外,后面的宴饮大家都有些兴致索然,那几个跟崔氏抬杠的人脸上尤其愤愤不平。
崔氏大概是希望陆微能忽略最好能忘记刚才的意外,所以极力与她说笑。或许是心里存着事又或许是害怕被责怪,总之,崔氏这番表现已然没有前面的落落大方,陆微虽然理解她,但也顿觉无聊。
好不容易,饭吃完了,陆微一点也没有含糊,起身走人。她一走,其他人也就不再留了,一个个也跟崔氏说再见。方才打嘴炮的几位,倒是又过来挖苦了一番,崔氏本想回击,倒是她嫂子崔夫人扯了扯她的袖子,替她将那些人挡回去了。忍气送走了众人,崔氏终于可以吐苦水了:“真是世事难料!我原本还想借此……”
崔夫人心里也担心,但是小姑子生气,她就不好再火上浇油了,因此只是安抚:“别担心,依我看太子妃并非是严苛之人,此次又非是你的缘故,既让你照顾那对双生兄弟,那你就听命行事。旁的,顺其自然就好。”
崔氏点点头,又万分抱歉地说:“阿嫂,对不住。”
“别说这话,阿元若是只能靠此被看中,我可是会羞愧万分的!”
崔氏的心里好受了一点,亲自送人出门,回头脸就冷下来,身边的婢女下了一跳。
“那班主在哪?带他来见我!”
头儿被拎去问罪,当事俩兄弟倒是安安稳稳歇在了虞府。因为有陆微发话,崔氏也不敢不从,命人请医,给人问诊。开了方子抓了药,弟弟躺床上,哥哥就坐在一边给他削梨子。
“甜吧?哎,你日后不要不吃饭了,我能托得动你,要是再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可没这么幸运了。”
“我知道了。哎,哥,你见着太子妃娘娘了吗?真的跟戏文里唱的那样,呃,倾国倾城?”
“我托着你,还能四处乱瞧?”
“哎……”可惜可惜。
“戏文里的能信么?你不是回回都说演那些妃子美人的长得都一般呢么?”幻想什么呢!
“我听着太子妃娘娘的声音很好听啊,年纪不大的样子?”皱着眉头仔细回忆,却只有自己迷迷糊糊间眼前一圈花香鬓影的印象。
想不起来了,也就作罢。比起这个虚无缥缈的,兄弟俩还是更关心自己的前途,比如这次表演失败后两人可能面对的结局。
跑江湖卖艺的,内里心酸不必说,反正这班子里就没有胖子,班主也不是吃吃喝喝骂骂人的,也要干活,接生意啊,谈价钱啊,租场地啊,管饭啊……等等等等,比他们这些登台表演的还要忙。更难得是,他们这个班主还不是那等压榨员工不顾员工死活的黑心老板,病了请大夫,年节发红包,简言之,算是商界的一股清流了。
老板有人情味,底下人也不好只顾自己死活。兄弟俩决定,如果老板被罚了,他们俩人也一起受着,毕竟错在他们。
不过,目前弟弟身体不佳,做哥哥的又私心想自己代着受罚好了。打定主意,又喂着弟弟吃了粥,跑去把药端来,强逼着他喝了。
而回来的陆微,却不回住处,而是带着人在汾河边上晃。绿水柳树,开阔的景色一下子就让郁气消散了不少。绿锦眼神好,一下子就发现了一个凉亭。“娘子,去那里坐坐吧?”
于是一行人过去。不巧里面已经有人了,见着陆微一票人过来,也是一愣。绿锦上前一步,客气地问:“我家娘子想休息片刻,不知可否?”
大概是出来散心的世家女,对着这样一群人,很快就冷静下来,点头应允:“自然。”见被簇拥着的陆微年纪不大却被叫做“娘子”,面上有过一丝疑惑,却也很快掩饰,又示意婢女取软垫来,然后向陆微解释:“我观娘子似并未带软席,还请不要嫌弃。”
陆微当然不嫌弃,一面道谢兼对打扰到人家表示歉意,一面开开心心坐下,一招手,南泱跟绿锦留在身边,其余人等全部退到凉亭外去了。这样的阵仗,让那位女郎更加警惕,生恐自己得罪于人。
坐了人家的垫子,当然不能冷场。陆微但凡想跟人家好好说话,就没有聊不起来的天。面前这位邀她同坐的女郎,显然是一个涵养极佳的人,陆微对于这样的人通常都很喜欢。
不出一会,两人就互通姓名。这位还比陆微大三岁,姓卢,讳熙。陆微并不说自己姓名,只对她道:“唤我阿楚便好。”
绿锦跟南泱顿时脸色古怪起来。
幸而卢熙也不在意,从善如流道:“阿楚便叫我阿熙吧。”说着,又请陆微品茶。
绿锦习惯性地就要试毒,却被南泱一扯,绿锦一怔,却见陆微一抬衣袖,自己就悄咪咪地伸出一块银签子到茶碗里头了。
是了是了,微服在外一定要克制自己的职业习惯,不能太明显了!绿锦在心里默念好几遍守则,静静地立在一边。
茶是好茶,只是煮茶的人明显不专心,煮过头了。陆微抿抿嘴,放下茶盏,不愿再喝了。
卢熙看见这个动作,面上一红,她知道自己煮得不好,所以平素能不丢人现眼就不丢人现眼,实在躲不过大家也很照顾面子地会喝完,哪像面前这位贵气十足的小娘子,只一口就撂下了。怎么说呢,虽然可以理解,但还是有点伤自尊的。
“茶艺粗陋,还请见谅。”卢熙有点羞愧地表示歉意,她身后的婢女就有点愤愤不平了。
陆微莞尔,她知道卢熙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见方才请她喝茶的时候带着点犹豫么?估计是觉得茶就在眼前,却不请人饮一盏有点失礼,这才请她喝的。于是也解释:“阿熙言重了,只是我午间饮了酒,怕酒气冲了茶香,所以才搁下。”
这话当然不是真的,然而卢熙心里好受一点了。
抛开这个世家子弟必修课的短板,余下时间两人倒也相谈甚欢。南泱在一旁默默计时,算准了时间等会提醒人打道回府。正欲开口,绿锦捣捣她,南泱看向她——手指头的指向,不远处又停了辆牛车,旁边还立着一男子。
这谁?
南泱细细回忆了一下,如果她没记错,这位不知何时出现的郎君与凉亭里的这位女郎,日后是夫妻吧。前世不清楚二人的过往,只在卢氏进宫看望陆微的时候提到过这两人,当时南泱听了一耳朵罢了。
收回目光,南泱上前一步:“娘子,该回去了。”
坐着的两位遂起身,卢熙正要说点送别的话,她身后的婢女扯扯她的袖子,小声提醒:“女郎,崔郎君来了。”
卢熙弯起的嘴角瞬间僵掉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