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袁氏

小说:徽仪纪事 作者:郎君弱冠
    几日后便是清明,正适合用来开追悼会。国母在上,各世族纷纷把自家祖先的祭祀延后,准备一起陪着楚昱祭拜他妈。

    正式祭拜前还要奠个基。这个时候出嫁的闺女除非和离单过了,一般死后是不入娘家祖坟的。卫皇后的灵柩躺在皇陵里,卫氏是连衣冠冢都没得设。楚昱来之前,虞远行就上书顺德帝奏请修建石碑以作纪念,如今已经修建完毕,就等楚昱揭幕了。

    祭拜所需的一应器物已由礼部备好随楚昱一起邮寄到了安邑,这个不需要虞远行操心,他只要协助禁军加强一下安保就行了。

    与会人员都是当地权贵,呃,也有从别的地方跑过来参加的世族,譬如卢氏。鉴于他们是陆微的外家,虞远行还是将他们安排进了名单。这样细细列下来,也有好几百人,这当中卫氏就占了一大半。这是重点防范对象,虞远行提笔加了个备注,并决定祭拜那天要加派人手看好卫氏族人,若是有人敢“胡言乱语”,好立即“拖下去”。细细看了四五遍,没什么问题后,又亲自将名单捧给楚昱过目。

    楚昱这两天因为有政事要交代,所以为方便常驻官署,虞远行绕过一个渡廊就可直达为太子临时所辟的办公室。

    里头有人在说话,虞远行只好等在门口,顺便打个腹稿以便等会回话时能够表现出从容不迫的气度来。

    正打完第一遍,里头派人叫他进去。楚昱高坐于上,其下坐着袁硕。虞远行对他是久闻其名,但不敢细看,只粗粗扫了一眼,就开始汇报。提及卫氏,又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以及希望楚昱可以批给他“处理闹事之人”的权力。

    考虑的非常细致,加上有了腹稿准备,此次虞远行的对答十分流利,但在楚昱还没开口前他却不敢表露喜色,忐忑间,一边的袁硕插话:“若是卫氏生事,殿下岂不是正好借此整治他们?”

    虞远行心里一惊,他没想到这层。

    袁硕也不是认真的,他看着脑袋几乎要冒汗的虞远行,不厚道地笑笑:“大人不必紧张,我随口说说而已,一切还是要请殿下定夺。”

    虞远行更加紧张地等候命令。

    楚昱将折扇合上,搁在一边,招来身后的侍从,将写着几百个名字的纸递给他,低声吩咐了几句后,才对虞远行道:“就按你说的办吧。”然后看向袁硕:“便是要办卫氏,孤也不需要在先后的祭典上来。”

    袁硕脸一肃,赶紧赔罪:“是臣失言了。”

    虞远行心里砰砰直跳,太子这话的潜台词是想要找茬随时都可以了?顿时把头低的更低,暗想自家有没有什么受人诟病的地方。

    楚昱淡淡看他一眼,脸上不辨喜怒,虞远行暗松口气,赶紧告退。待回到自己的办公处,侍从立即迎了上来,见他一头汗,惊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没事,倒杯水来。对了,回府给夫人说一声,往后所有登门的全部不见,就是亲戚来了,也不要见,等这阵过去了我亲自登门赔罪!”

    就这样,在安邑一把手悄没声息的带动下,无人敢随意走动,安邑上层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不过很快这样的平静就被清明这天给打破了。祭典这日,风和日丽,世家齐集。卫氏也到了,不仅到了,还不同于其他人只派主要代表出席,这次是由卫氏族长领着嫡枝的子弟浩浩荡荡地站成了一列纵队,特别表明了对今日祭拜的重视。

    大家目光乱窜,在卫氏一行人尤其是卫翯老先生身上来回扫射了好多圈,大家的想法都是:卫氏终究也扛不住了!

    这样的想法包含着十分复杂的感情。南地因为历史原因对于现在的皇室一直都明里暗里不服气,但又因为现实原因不得不屈服,最后时间久了也逐渐消磨了跟朝廷对抗的意志。这样的群体当初壮大也必然会有消失的那一天,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卫氏作为抗的最久的那一个,如今也走到这一步,其余世家多多少少心里也不知道是惋惜遗憾多一点还是幸灾乐祸多一点。

    也是因为今天的场合不宜交头接耳,不然卫氏族长身边估计围满了想要打听的人。

    待楚昱携陆微出场后,现场八卦的气氛就更浓了。就连卫翯都忍不住盯着两人看,盯着楚昱的时间久一点,也是因为想在这个外孙身上找到一点女儿的影子。可惜的是,时间太久,记忆中女儿的形象已经模糊,而此刻楚昱这个外孙的模样又太过鲜明,实在是合不上。

    卫氏其他人就没卫老先生这样复杂的心理活动了。他们看到的也就只有如明珠碧玉一般的登对夫妇,想到的也是如何在不过分谄媚中跟储君多亲近一些。

    综合在场全体人的立场和身份来看,真心悼念卫皇后的大概除了她的儿子跟儿媳也没旁人了。

    祭典仪式繁琐,全套流程下来,是非常累人的。陆微起身的时候两眼发黑,差点没站住摔了下去,幸亏楚昱就在旁边,扶的及时,没出什么岔子。陆微捂着胸口,缓缓舒了口气,对他安抚一笑:“不要紧,只是起得早,早膳用的不多。”

    楚昱自然不会对她生气,但是陆微身边伺候的人就难辞其咎了。一个眼神扫过,红袖等人战战兢兢。

    “不在宫里,你们规矩都不记得了么?”

    楚昱的语气淡淡的,却叫红袖几人后背发凉。东宫的规矩,陆微的一应作息、饮食都要按照楚昱制定的标准进行,凡有错漏,负责伺候该项的人都要受罚。之前在东宫,就有人疏忽忘记提醒陆微午睡了,结果被楚昱发现直接命人拖了下去,此后该岗位就换了个新面孔。

    执行如此严格,无人敢不小心。如今出门在外,人手不比在宫里充足,有些规定也简化了不少,但每日饮食却被楚昱给定的极为严苛,几乎到了一种“如果吃不完,那伺候的人一定倒霉”的程度。然而陆微毕竟是人,是人就有主观意愿,哪能是“标准”能够管得住的呢?

    今天有正式场合要出席,早点就不宜多用,以免出现中途要去上厕所这样尴尬的状况,毕竟生理状况若是紧急那也不是靠憋就能憋得住的。再有呢,顶着全套朝服在郊外吹了几个小时的冷风,头晕眼花的也很正常。是以,陆微之前的解释是完全在理的。楚昱也考虑到了这些,也就没有过多责怪,只是提醒而已:“你们诸事要上心!”

    逃过一劫,红袖等人真是眼含热泪。

    结束后,深藏已久的互相试探可以正式开始了。当然不可能围成一圈你一句我一句的炮轰,世家们都是在太子夫妇经过自家时上前说一句或是两句问候语。因为只是个象征性地交谈,因此每家每户时间并不长,如此进行,很快就轮到了卫氏。全场目光焦点汇聚于此,都想看看两方能擦出什么火花来。

    卫習自然一副有话好说的态度,对着楚昱和陆微,行礼问候,无半点倨傲之相,比之旁人,还加了一句“殿下亲临先后故地,实在是孝顺,先后在天之灵必定会感动”之类的话。

    这样热络,都不像卫氏了。

    这是在场多数人的想法。但大家都是合格的政治人,即使心里各有想法,面上也都极为配合地附和,一齐称赞东宫孝心可嘉,圣上痴心一片。

    楚昱对此不置可否,卫氏既表明了立场,那么他也不会不给面子,礼尚往来地回一句:“母亲生前对我说起过卫氏的银杏树,据闻已有百岁之龄,不知现在依然完好?”

    这几乎都要成卫氏的镇宅之宝了,卫習以一种炫耀的语气说道:“枝繁叶茂,殿下若是空闲,可携太子妃一道,也好让这银杏沾沾天家气象。”

    楚昱含笑应允。

    人精对话,就是这样快捷,三言两语的,就把约见的事情谈妥了。卫習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伸手扯过弟弟,想要再牵上一条祖孙线。“一晃数十年,我却还能记得起五弟领着福娘在银杏树底下玩耍的情景啊。”为示亲近,连卫皇后的乳名都叫出来了,楚昱并没有表现特别的反应,依旧是有礼倾听而已。陆微因为是头一次听到关于婆婆的过往,倒是挺有兴趣。有心期盼着卫翯也能再多说两句,没想到老先生虽被点名,却只是出来冒个泡,说了句“兄长记性真好”,然后就沉默不语了。

    卫習脸色瞬间有发青的趋向。楚昱一点也不意外,更没有被冒犯的感觉。他虽是太子,但却不是久居深宫受万人景仰惯了的。多年深山修道岁月,使他养气功夫日益深厚,对于并不放在心里的人,他的五感是封闭的。

    制止了卫習想要请罪的话,楚昱带着陆微就去见下一家了。

    虽因为弟弟不配合场面差点崩掉,但总的来说还是达到了最初的目的。卫習凭政客的敏锐观察力断定,太子对于他外公的嘴欠话语选择了忽视,亦即弟弟的嘴欠并没有给他们家拉来太子的仇恨值。这不能不说是幸运。

    招呼完一圈,启程回家。照例禁军开道,东宫先行,世家压后。也就这个时候虞远行心里才出现了一点隐秘的快感。大队伍中,他的马车就在东宫后面,他后面跟着一众世家!这虽然只是根据朝廷官员的级别来排的,实际意义上可能并没什么,但也总算叫虞远行有个机会压他们一头了!

    闭着眼翘着嘴角,虞远行享受极了这会的感觉,正满足的不行,车外响起奔腾的马蹄声,来回两趟,很快又趋于平静。虞远行挑起帘子问随从:“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随从也不清楚具体的,只如实禀报自己所见:“刚刚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像是去后面传令的。”

    后面?那不就是一帮世族们了。虞远行“嗯”了一声,放下帘子,坐回去思考,觉得这“令”估计是传给卫氏的,且多半是那位老爷子。

    然而并不是,祭典过后,楚昱开始召见世族,头一家并不是大家一致默认的卫氏,而是东西袁氏。安邑各世族虽诧异,却也不是不能理解,有人还分析,这大概是因为太子洗马(袁硕)出自袁氏的缘故?

    大家暗自八卦着,两家家主的马车停在了太子夫妇暂住的别院门口。两家都是奉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交际准则,这一起同框的次数几乎没有。眼下碰头,四周都是禁军,如果撕起来,很有可能会被眼前带路的内侍给下令叉出去。

    于是,n年前同属一家的两位很有默契地僵硬着点头,算作互相打了招呼,然后跟着领路的内侍默默往里走。

    虞远行给选的这处别院花了很大心思,景致好到没话说,两人一路行来,慢慢的,因为身边人不顺眼的烦躁情绪都淡了一些。

    行至一座水榭处,内侍就停下了,两人抬头,见太子正与一人对弈,一时间也不敢打扰,只好在台阶下静候。等了一会儿,内侍让他们上去。这个时候,两人才看清与太子对弈的正是他们的族侄——袁硕袁某人是也。

    两相见礼,楚昱让他们坐下,自己先开场介绍:“不必拘束,说来,伯甫也许久未见亲人了。”都说说彼此的感想吧。

    袁硕是晚辈,自然该他先问候,对着两位久不相见的家族长辈,袁硕也没嘴欠,很是老实地问候了人家的身体情况及家中手足。两老先生对着这位被两家当作反面教育典型的侄子感情很复杂,但是目前太子当前,这位曾经的离家少年又是太子近臣了,实在不好再拿以前说教的态度对待,稍一斟酌,两老先生就先说家里一切都好,然后又恭喜袁硕事业有成。

    袁硕一边带笑听着,一边觉得无趣。楚昱看够了戏,开始说正事了。这两家倒没卷入更深的南地世族旋涡里去,就是比较小的事——隐田。隐田是世族钻空子占用的田地,几年前由陆衍主持,中枢决定没收,分给农户栽种。这项政策已经得到全国贯彻,收效不错,唯河东这块一直是个刺头,世族盘踞,多得是不买朝廷账的人。不过这种现象在陆衍拿着卢氏开刀之后已经大有好转,多多少少的,世家们也交出了占用的国有资产。袁氏呢,早先分家留下了隐患,有几块田属于隐田范围,需要上缴,但是倒霉催的,这些田地原先在分家的时候被划到了西袁名下,如今要上缴了,那原先对分的田地如今就不对等了,西袁的固定资产就要比东袁少了好多。

    这怎么能行?

    西袁于是拖着不肯签字,除非东袁补偿。东袁哪里肯呢,扬言当初分家祖宗们早就白纸黑字签了的,如今再想改,那是“不孝”!虞远行也没办法,原先打算收上来之后在田里修水利的事也被迫搁置。

    此事悬而未决久矣,直到楚昱过来祭拜他妈。虞远行当然要借着这座大山把这事给办了,好让当地的农事能够有效运转起来。

    来之前都打探过,两家都是抱着绝不吃亏的念头来的。不料楚昱完全没有说这个的意思,而是指着棋盘,问他们:“你们怎么看对弈?”

    两老头开始琢磨,一个觉得太子这是在隐喻,以棋子比做人,意思是听话的人才会被重用,不听话的呢,就只能沦为弃子,所以他好好听太子的话才能有好处?另一个认为太子是在暗示,对弈也是两方博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更厉害的那个才有资格跟着他混?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两人心一横,开始表忠心。一个道:“臣愚钝,竟糊涂至此,耽误农事,臣愿上交隐田,以盼尽快利国利民。”另一个紧随其后:“臣糊涂,竟将私事置于国事之上,殿下恕罪,是臣失了本心,贪图私利,不顾百姓生死,臣回去后就兑现财务,舍与西袁。”到底还是不服气的,故意用了个“舍”字,听得西袁老先生直撇嘴。

    而听完两人直抒胸臆的楚昱与袁硕,都有些奇怪。袁硕是觉得他们老袁家竟然开始变得实诚了,不等开始呢自己就吧啦吧啦地交了底,实在可敬。亏得朝中除了他没什么显耀官职,不然他非得被拖后腿。楚昱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不是那种“一定要按照他的设想进行,错一步都不行”的人,虽然也诧异于两人的脑回路,但因他们二人的选择与他想要的结果并没差,所以也不在意这个诡异的过程。

    但还是要总结一下的。对于西袁,深明大义是要表扬一下的,虽然晚了点,但也要允许人家“知错就改”啊。至于东袁,完全是无妄之灾,当初分家哪个能预料以后财产会缩水,而他们还要继续补偿呢?这个还不是后世的拆迁可以由国家补贴,隐田属于占用国家资产,是要被问罪的,眼下没有被立法可以逃过一劫,所以不要想着由朝廷补偿,不罚你钱就是好事了。但是好处也不能一点都不给,大棒甩下了,给个甜枣什么的,才是游戏规则。

    国家补偿是不要想了,名誉什么的还是可以给的。楚昱对二人道:“要是虞远行在此,怕是要对我有怨言了。拖了三年,谁料一刻便解决了。这都是两位明事理的功劳,安邑有二位在,也是大幸。想来新修的水渠上,记上此事,也可称为一段佳话。”

    这是刻碑立功一样的性质啊,现在那几亩田几个钱都不是事了,他们袁氏要流传千古了!两老头有点激动了,一齐起身谢恩,然后表示日后但凡国家有事,他们必义不容辞。

    完美达成一致,楚昱还赐宴,命袁硕好生招待两位长辈吃饭,他自己“有事”要先走了。

    被迫留下的袁硕心里直抽抽,他敢打赌太子这是翘班跑回去看老婆了,绝对不可能是去什么书房办公!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蛋疼小说网,免费小说,免费全本小说,好看的小说,热门小说,小说阅读网
版权所有 https://www.danten.net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