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支——三一三十一
人与人的关系很微妙,每个人都有趁热打铁的经历,又都盼望细水长流。
这几个月,传言变动的版本不断,但终结版仍然悬空不落地。陆岩带着假平静捱着过,与“穷盒子”走得勤。
“穷盒子”的公司已正式运营,员工加自己统共才三人。主营业务是面向中小学校的弱电改造,至于兼营业务则不设限,走一步算一步。
公司所接的第一单是福黎县第三中学的视频教学系统。
“穷盒子”之所以承揽教育系统业务,是考虑与福黎县教育局一位副局长相识。
当年这副局长是库区移民工作组的所谓“点长”,正好帮扶对接“穷盒子”家。
目前实际上只可能揽到福黎县的业务,但“穷盒子”坚持把公司开在乐源市,认为市里公司到县里去承接项目显得有实力,房租水电的费用高一点也无所谓。
在“穷盒子”看来,开公司做生意,关键在饭局,不组饭局就谈不成事。于是几乎每天都有饭局。其实那饭局改叫酒局更为贴切。
在酒桌上,“穷盒子”的招牌动作是打一拱手,端起酒杯的开场白往往是:我是一个打返工的农民,不会种地,读少了书,小学毕业证还在老师那里,参了点酒文化,也只半桶水,各位大驾光临,还请多喝一杯,我先干为敬。
陆岩经常没时间,加上确实没酒量,要不然“穷盒子”巴不得每次饭局都能同去。早几天,公司还专门与“聚德楼”酒店谈妥,固定预留了一个叫“长坂坡”的包厢。
陆岩生日的这天,说好不来的章秀芬还是从乡下进了城,先到了城东的哥哥家。临时得信的陆岩只好约定及早下班去城东会合,从中午开始,陆岩便抓紧料理手头上的事。
从参加工作起,陆岩就开始秉持自己不过生日的。对陆岩知根知底的鲁婉蓉还经常为此打圆场:“做崽的看淡生日是为孝敬做娘的,书上讲儿生日就是母难日,陆岩蛮认可这个观点的。”
尽管生日前两天鲁婉蓉力劝陆岩邀约亲朋到酒家聚个餐,依旧被断然拒绝,陆岩甚至连回家吃晚饭的承诺都没作。通话末尾,陆岩照例提到要给章秀芬准备礼物。鲁婉蓉飞快接话:“还用你提醒,我早就买了一双软羊皮的高帮鞋,现在就放在客厅茶几上,不过有什么用,妈妈今天又不进城来给你过生日。”
没承想章秀芬还是改了计划,没报信地从乡下进了城。当天已经赶到鲁丽蓉公司帮忙清腾仓库的鲁婉蓉有些为难,同陆岩商量当晚是否邀约生日聚会,陆岩只扫总一句“照计划就得”便挂断了电话。
有时候越是忙,越是事赶事。
陆岩才誊完一篇文稿,欧益雄通过内线电话通知:“明天有调研检查,新居民服务管理工作要急着答复一个社会化方面的提案,侧重于基层宣传教育,接领导的安排,必须抓紧加班起草,今天晚上要出来。”
“哪个领导点的我?”陆岩狐疑。
瘫坐在大班椅品茶浏览娱乐网页的欧益雄稍稍欠了欠身子。“我就不是领导?”
“要是你安排的,你就该体谅我,不得催这么急,怎么能喊要就要?都是写材料的,未必这么没水平?”
欧益雄不乐意了。“听不听是你的事,我反正已经通知到了。”
陆岩气鼓气胀地挂断电话,失了节奏地往指甲盖上夯烟。临时任务加临时命题,陆岩无心文稿出彩,寻思尽快应付了事,于是打开电脑文档查阅有无同类题材品相的旧存文稿。会下棋的人经常提到顺手和手感,还说下棋与打台球差不多,手感来了,什么球都不存在高难度。其实写材料与下棋以及打台球异曲同工,也先要找到感觉,可稿子常有而稿感不常有,更多时候久坐无感,如同枯坐马桶上便秘,特别是心不静的时候更是无感错感。
当然,对久经训练的陆岩这等“文字匠”来说,即算少感,哪怕无感,只要逼迫自己面对电脑屏幕敲下第一个字,再进入一字一句,一意一言,一段一页,就算几近穷途末路,终也能够在某个时点豁然开朗,文思泉涌。
掐头去尾再辅以移花接木,陆岩以最快的速度当文稿小裁缝,赶在下班之前成稿并知会交差,不料欧益雄随后质疑文稿如此之快以及相关质量,最终抛出“这玩意没出彩”的认定。
倒烟灰时,陆岩手中的烟灰缸一股脑全滑进了垃圾桶,与欧益雄理论起来更加没好气:“彩不彩的,我都懒得睬了,因为今儿铁定不会再加班了。”
欧益雄有点诧异,因为惯常谦逊有加的陆岩说话总留三分余地。“领导交办任务不加班,你能给我个理由吗?”
“哪个领导?”
“哪个理由?”
陆岩不屑废话:“两不相问,这电话是并联不是串联。”
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心有灵犀,下班时分,“穷盒子”推开了陆岩办公室的门,腋下夹着一个字画筒。
陆岩先还以为“穷盒子”是来祝贺生日的,但一看到两人均是打哑谜般的诧异神色,这才判断是凑巧,遂打定主意不提今天过生日这事。
接过绿茶,“穷盒子”推却了陆岩的烟,从手提包里掏出了银色烟盒子。“你抽的这牌子烟味淡,不来劲。”
“整个乐源都抽这种烟,那你不入乡随俗?”
“我学会抽烟是在陵江,那边都是进口烟,不贵还有劲,这口味改不了。”
陆岩照例抽烟之前先夯烟。“穷盒子”一边问中江省一位已故书法家的作品行情,一边把字画筒递过来。
陆岩把烟叨在嘴上,腾出手抽出两支卷轴,摊开在办公桌,是一幅对联:春闹桃花开笑口,月随玉人引银灯。“
见陆岩看了一会不吭声,“穷盒子”问道:“我没看懂什么意思?”
“这是一首喜对,就是结婚的对联。字确实好,但文人气少了些。”陆岩大致判断是准备礼物之类的考量,并未追问说破,而是补了一句:“最好是送给哪个结婚用。”
“我是打算送给别人过生日的,看来不合适,幸亏来一趟。”
“做寿的话,还不如打包封,大家方便,免得麻烦。”陆岩没多想。
“就是不摆酒,要不肯定搞红包作数,免得动这脑筋。”
“那你就先不送这个,不如去搞幅好一点的绣品,既好拿又也还有档次。一些单位往来喜欢送这种东西。”陆岩卷起对联后提议。
“绣花布好像不贵,到哪里去搞?”
“价格要看品相做工,有些纯手工双面绣的也不便宜,还有的是有名的绣工甚至是大师一级的作品,那就更贵。我正好这里有一个绣品厂的名片,你去联系。”陆岩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名片。
心里放下此事,“穷盒子”走近搁满书的柜子,隔着玻璃瞄了一阵。“这么多书怎么看得完,都是发的?”
陆岩盖好书画筒,起身伸着懒腰。“那办公室还没有家里多。我是‘三光政策’,钱分成三份开支,三分之一给家里,三分之一买书,还有三分之一就是送人情。”
“乡里讲法就叫‘三一三十一’,那你就存不了钱。”
“呷不饱,饿不死。我倒无所谓,基本够就行,不急。”
“不急票子那就急位子,你现在管几个人?”
“跟你一样,加自己刚好也是三个。宣传股才组建的时候,我一个光杆搞了9个月,前年加一个,两个‘菩萨’挺了一年,去年喊是喊加到了三个,但有一个联络员只是挂名。今年实在玩不转了,从下面借调了两个人,才稍微缓解一点。后脑壳细想,服务几十万流动人口,写材料的就几个‘背时鬼’,每次讲起来都不信,嘴巴张起好大。你看,你的嘴巴也张起了。”陆岩见状笑了起来。
“记得你上次讲过‘四不像’,就是做事不痛快。”
“反正有时候禁不住想当一个普通文员,既简单又清澈。如果功利点,要是哪个领导喜欢就去当联络员,做起事来肯定要好操作一些,肯定没有现在“四不像”的累。如今好像什么都沾边,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本身又这么累,还要背负这么大的压力。”
“穷盒子”对书柜里一些长卷相片感兴趣,拎着摊在桌上,用烟灰缸压住两头。“跟得多的是哪个领导,对你怎么样?”
这张是去年先进表彰会的合照,陆岩用手指摁在廖定宇的“头上”点了点。
边翻边看,“穷盒子”一连问了好些个问题,陆岩并不厌烦也不装腔,而是耐心解答。当“穷盒子”再从书柜里换什么看的时候,陆岩感到有点腹胀,便支会一声,去上洗手间。
在厕所里抽烟,看手机或书,解得久,是陆岩的习惯。
“穷盒子”问廖定宇对自己怎么样?陆岩还没回答的,但思绪开始发飘了。
其实陆岩并不担心工作扛不住,真担心的是为何与廖定宇难得有深入的交流?廖定宇自是知道陆岩的敬诚,陆岩也直白地表露过,又不是幼稚的思维,人情世故、做人做事也有些历练,但廖定宇很少主动走近半步。言语总是简单干脆的几句,每天不怒自威,一年到头鲜有表扬,批评倒是家常便饭。或许是陆岩根本达不到廖定宇那种思维层次?
但陆岩总在想,虽然是领导,总是一凡人,既要有朋友,还要讲感情。陆岩当然明白在工作过程中廖定宇占有绝对主导权,只是自己不满足于简单行政要求。平时多聊几句,相互作些了解,并不为过。
年轻与年长如何相处,陆岩也看过许多史书,知遇之恩、提携之恩甚至忘年交的故事多不胜数。虽然达不到那种预期,但陆岩总想努力靠近一点,不只是为写材料更到位,还让彼此感觉更舒服一点。
“你上厕所就上得久,”等到陆岩回到办公室,“穷盒子”要走,“我晚上有应酬,只怕邀你也不会去。”
陆岩笑道:“你是问我,还是自问自答?明知故问,你忙你的,我怕酒。”
“那晚上来唱歌,我到时候把包厢号发给你?”
“也要喝酒,算了。”
“保证不让你喝,就听你唱歌。”
“你本身唱戏的,还听我唱哪门子的歌。”陆岩不解。
“穷盒子”一本正经地解释:“戏差不多全忘了,再说我原来学的戏在歌厅里一般点不出。好不容易能点出一两首,总不能天天唱,那些戏太老套,连我也觉得土,每次陪唱的细妹子都还笑我。我就是不会唱流行歌,所以才喜欢听你唱。我蛮喜欢听你唱,平时跟我一起的那些人,不是一顿乱吼,就是一顿乱搞。”
“会唱的戏还是不要丢,大俗就是大雅,你总讲自己是农民,如果有几出折子戏在手,也号称软实力。”陆岩晓得传统戏曲的金贵,又记起了“穷盒子”的拿手戏,“你唱得特别好的那一出‘好快就过年’,作古正经是上得书的文化。”
“穷盒子”半信半疑。“我有时候蛮想唱戏的,但又容易勾起以前的糟心事,当然也嫌土,懂的人毕竟少。”
“你经常泡KTV,也可以学一些新歌。”
“嗓子天天灌酒,学会唱也唱不上去了。”
“你老找陪唱的,多费钱。那里头藏污纳垢,也不安全。”
“应酬不找几个,人家会讲你小气。我也习惯了,不唱歌就喝点小酒玩。”
“小心染病。”陆岩怒目瞪眼。
“不会的,我有经验。好了,我要迟到了。”胳肢窝里夹着书画筒,“穷盒子”先行离开。
陆岩也抓紧下班,待赶到城东哥哥家,章秀芬已在摆碗筷。
临时又热菜,新炒了辣椒煎蛋,章秀芬看着小儿子扒完两大碗饭,轻快地擦抹饭桌。
陆岩没下过厨房,嫌鲁婉蓉做饭菜一般,又吃不到章秀芬做的口味,经常念叨。
“想呷好的,如果鲁婉蓉不晓得做,那就自己学。其实鲁婉蓉做的菜还不错,至少比你嫂子的好,这边吃得太淡了,又不辣,清汤寡水,我硬搞不来。”陆岩的哥哥也凑拢来,章秀芬并不避讳,当着大小儿子说了一通。
章秀芬的话特别多,在乡里住一段,攒一肚子的话,跟儿子唠完,下次回去再攒。
陆岩嫂子抱着孩子回娘家测名字去了。哥嫂头早几年生孩子的事一直不顺,老是保不住胎,流产好几次。好不容易诞下“硕果”,哥嫂如履薄冰,连孩子名字都再三思量。
哥哥给陆岩泡了一杯老家的烟茶。“妈妈就不坐你的摩托车了,带些东西也难得搞,明天我开上午的副班,瞅空送妈妈过来。”
“骑摩托车有点冷了,经常在外面跑,穿的是西装,还拎着公文包,也有点丢面子。后脑壳细想,膝盖那里可能还得了关节炎。”出门时陆岩蹦出一句,“我打算尽快搞台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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