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样……”
“你真没看错?”石婉瞪大了双眼。
“我也希望是我看错了,可是那件衣服,那个水桶腰......”林一帆一张脸上写满了沉痛和哀怨,“我认错谁都有可能,怎么可能认错她呢……”
他说到动情处,情不自禁地伸出细瘦细瘦的两根手指,把桌上一条橡皮屑捏了起来。
石婉就见他把手指举到眼前,惆怅地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手腕柔若无骨似的翻了翻,又把那条橡皮屑撒向了大地。
这天女散花一样的动作,在石婉眼中全无美感,反倒让她心中一阵烦躁。眼见着林一帆叹了口气,又要拿起一条,她忍无可忍地一个挥手,把桌上的橡皮屑全都扫了下去。
林一帆消停了会儿,拿起橡皮,又捋了一点下来。
石婉只好尽力把目光从他手上撇开,直截了当地问他:“需不需要我帮你告诉你爸,让他早点采取措施?”
林一帆手上剧烈地一抖,那块橡皮一个翻身,“骨碌碌”地从桌上滚了下去。
他立即按住了石婉的手,声音都在颤抖:“别!千万不要!求你了!”
从那件事发生到现在,林一帆一直处在一种失措的状态,其实并没有什么实感。但被石婉这么直击心灵地一问,他突然之间就看见了自己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未来。
“……”石婉拍开他那只鸡爪,无奈地放软语气,“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林一帆苦着脸。
“我觉得吧,事情可能没你想的那么糟,”石婉难得地说了句安慰的话,“不过是看到个背影而已,又能说明什么?”
“是啊,可我……”林一帆垂着脑袋,声音小得仿佛自言自语,“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是该问个清楚,还是就当作没发生过一样。好像怎样都是不对的。”
亏得石婉这些年来,除了学习英语,还多修了一门蚊子语,否则林一帆那若有若无的声音,也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早就沉不住气了,”石婉说完,话锋一转,“但你不一样,你沉得住气——所以我觉得,你应该先把这件事搞清楚。旁敲侧击之类的方式,你不是挺擅长么?”
“可是这种事情……我哪里搞得清楚。”林一帆叹气。
“我看未必,”石婉摇了摇手指,“你不行,不代表别人不可以。”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在教室里飞快地扫了一圈,然后停在了某个地方。
林一帆顺着她的眼神一看,顿时也明白了。
“这……不太好吧?他不是……”他欲言又止。
“没事,他心态好得很,”石婉站起来,冲他挑了挑眉,“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啊?”
“……”
林一帆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好跟着石婉,朝教室另一端走了过去。
他走在石婉身后,石婉头都不用转,就知道他那两撇稀稀疏疏的眉毛,这会儿肯定全拧在了一起。这人每次皱眉头的时候,力度之大,都好像要把那仅剩的几根毛也从眉骨上挤下去一样。
一个年仅十六岁的男生,居然已经让人开始担心他的毛发了。
石婉情不自禁地搭上了自己的手臂,想把此起彼伏的鸡皮疙瘩给摁下去。
她和林一帆虽然才做了半年的高中同学,却是自幼便相识了,算得上是所谓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青梅竹马”本来是一个浪漫又诗意的形容,但到了石婉和林一帆这里,全然没有了诗中那种美好的意境。两人自小不是掐架,就是互相看不顺眼,石婉年幼记忆中最不愿想起的瞬间,就是林一帆他老妈摁响她家门铃的时候。
林一帆究竟为何如此让她嫌弃,石婉其实也记不太清了。总而言之,这段青梅竹马的关系并没给她留下什么美好且印象深刻的回忆,如果她生活在古代,写出来的大概就会是“郎骑竹马来,又骑竹马走”了。
等到他俩稍微大一些了以后,两人之间的掐架就变成了石婉单方面对林一帆的欺压。
林一帆小时候那点隐隐约约的优柔寡断被不断地放大,渐渐演变成了习惯性退让的软弱性格。于是,他和石婉之间那象征着的胜负的天平一下子全倒向了石婉那一边,连振动也不做一个。
这对于胜负欲极强的石婉来说,本应该算是件大好的喜事。她也的确是得意了一阵子,可渐渐地就发现,林一帆不仅把胜利拱手让人,甚至还要给她捧上点自家产出的战利品,就仿佛在拔河比赛中任由人拖着走,还怕对方拖得太费劲,自己主动往前迈上两步一样。
石婉深切地体会到,拳头最怕撞上的,原来真不是铁壁铜墙,而是林一帆这种优质长绒棉。
于是,石婉心里那特定的、每每看见林一帆才会被催化的放热反应,也就成了她平淡生活中那一点心烦气躁的主要来源。
不过眼下,林一帆脆弱的心灵正遭受着风雨摧残,饶是石婉再烦他,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帮他分担一点迷茫和忧伤。
今年刚升入高一的林一帆,还算争气地考进了K市第十一中学,并且和他的老相好石婉分到了同一个班。
他爸妈对此还算满意——虽然十一中不是市重点,条件设施也一般般,但却有个其它中学没有的好处,就是离他们家够近。
亭山县是个依山傍水的小城,街道与街道之间都隔得不远。十一中所在的桃林街,最早是一片深处也没有人家的野生桃林,如今虽然成了街道,依然有数百棵桃树立在路的两旁,在这个季节里,犹如一笔意犹未尽的浅粉色墨迹,向着远方绵延不绝。
而这条桃林街,就在林一帆家的小区对面,十分钟够他从家到校地慢悠悠地骑一个来回,中途还能在路边买根烤肠。
昨天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周日,林一帆不用像寄宿的学生那样去上晚自习,晚饭也自然是在家里解决。
这顿饭也和往常一样,在一家人东拉西扯的家常话中,不知不觉的吃完了。
他爸妈在聊些什么,林一帆其实并没有认真在听,想来也无非是“单位的同事终于娶了老婆”、“楼下阿姨穿了条老来俏的连衣裙”之类无关紧要的事情。但他却很喜欢,甚至是十分享受这样的时刻。
餐厅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的爸妈和和气气地说着话,而他安静地捧着碗粥,坐在一边默默听着——林一帆是个很懂得满足的人,这样的场景就是他心中的伊甸园,他不会再去奢求别的东西了。
对于这顿晚饭,林一帆能想起来的,只有暖色的灯光、随意的家常,以及那盘十分美味的糖醋排骨。那是他老妈的拿手好菜,烧得色泽诱人、香味扑鼻,很快就被他们父子俩消灭得干干净净。
他和往常一样,磨蹭到最后一个吃完,很自觉地叠起盘子,端到厨房去洗了。
洗到第三个盘子的时候,门外传来他老妈的喊声,混在哗哗的水流声里,听得不太真切。
“一帆!”
“哎,”林一帆应道,“干嘛?”
“我要出门一趟!”他老妈的声音被水声冲得淡了点,断断续续的,“你在家好好写作业,别到处乱跑啊!”
林一帆伸手,拧了下水龙头,水声总算停了下来。
“你去哪啊?”
“去趟超市,”他老妈一边穿鞋,一边拎起了桌上的手提包,“买点东西就回来。”
“哦,知道了。”林一帆点头,习以为常。
他又把水龙头开了起来,洗了会儿,又转头喊道:“那你帮我买包薯片吧,要番茄味的。”
他没得到回答——水声太大,他老妈没听见,砰地关上门就走了。
等到林一帆摆好碗筷,擦完桌子,把剩下的饭菜放进冰箱时,已经是十分钟之后了。
那盘色香味俱全的糖醋排骨,现在已经成了几块零碎的秃骨头,横七竖八地躺在垃圾桶里。
林一帆居高临下地看着它们,回想起它们曾经的模样,竟无端觉出了几分“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凄凉。不禁叹惋:花落败了,还能留点余香;排骨放久了,却只能发臭,这该是多么悲凉的命运啊。谁能想到那些堆在路边的垃圾,曾经是多么意气风发、灿烂辉煌呢?
于是他神情肃穆地蹲下来,给那袋垃圾打了个结,然后朝他爸打了个招呼:“爸,我下楼处理一下遗骸。”
他爸正坐在客厅看新闻,电视里正好播到一起“十六岁少年杀人抛尸”的案件,林一帆一开口,把他爸吓得一个腿软,差点从沙发上滑下去。
“扔垃圾就扔垃圾,说什么鬼话!”他爸呵斥道。
林一帆慌里慌张地道了个歉,就拎着垃圾下楼去了。
亭山县比不上那些发展迅速的地区,就算是在中心地带,也看不到多少高楼大厦,反倒四处立着错落不齐的小平房。林一帆他家小区的居民楼也都只有五层,他站在楼下,视线往楼顶上看去,还能看见天边半个要落不落的夕阳。
半轮红日咬合在楼房的边角,围绕着絮状的火烧云,染得整个小区都成了罂粟般的红色。
真有意境,林一帆想,可惜小区里没什么看头,这要是在林海,在山间,在湖畔草原......什么山映斜阳天接水,晚霞明雨收天霁,那都是美不胜收的好景色。
尤其这日暮斜阳的阴影中,仿佛还有两个若有若无的人影,两相对望,并肩而行。走近了一看,那一男一女谈笑甚欢,女子长发及腰,身形丰满有致,那窈窕的背影,就正如诗中形容那样……
“……算了算了,我来说。”
石婉及时抢过了话头,生怕林一帆把他那过于细致、还弥漫着诗情画意的啰嗦描述贯穿整个故事始末。
“那天,”石婉长话短说,“林一帆在他家楼下看到了绝美的夕阳,在夕阳中有一对人影,在暮色中散发着光辉。”
“……”
颜齐看着他俩,愣愣地眨了眨眼,“什……什么光辉?”
“母爱的光辉。”石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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