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家兴半生荒唐,不学无术,总是醉心于飞黄腾达的春秋大梦,为了能被人瞧得起,他干过不少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但是做绑匪,这还是第一次。
他智商不够,心里素质也堪忧,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他千不该、万不该,让项家麒和成钰两夫妇见面。
按照他的计划,项家麒病容憔悴,成钰看了一定心疼,两人见面,哭哭啼啼一番,防线全部瓦解。项家麒一定会告诉成钰如何变卖家产,成钰也一定会回去筹钱。
然而,事实上,成钰自打回家后,一口咬定家里凑不出一百万来,他们的价码不能接受。
项家麒这边,还是踏踏实实的卧病在床。他的烧退了,但仍是吃不下什么东西。有时候窝在床上,抱个枕头,嘴唇都疼得发白,也不吭一声,成日里大多数时间都合眼忍耐,一言不发,真是沉得住气。
眼看项家麒一日瘦过一日,成钰那边还是不松口。不知不觉,这位祖宗已经被绑快两个月了,项家兴有家不能回,成天躲在旁边的院子里,苦不堪言。
“栓子,去再给他家捎个信!”项家兴这日起床就没来由的跌了一跤,心里越发不踏实。
栓哥不确定的看着他,他这星期都找了人家两次了,这不是明摆着沉不住气了吗。
“我说去就去,你还想接着伺候这位爷怎么着?跟他们说,六十万,一口价。不能再低了。”
栓哥无奈摇头,踩着自行车进了城。到了下午,大汗淋漓的跑回来。
“他老婆说了,家里能变卖都变卖了,只有四十万,再多是一分都没有了。”栓哥用袖子擦着头上的汗。
项家兴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拿不定主意。
“大哥,他们说,四十万,立刻就能交钱,拿了钱就能回家了。”
项家兴听到回家两字,倒是没想到自己的媳妇和新寡的老妈。脑子里出现的都是舞厅里那几个妖娆的舞女。一时间,仿佛看到自己攥着大把的票子,一左一右搂着两个舞皇后,醉卧温柔乡。
“去,四十万就四十万。拿钱放人!”
项家公馆,这一日出奇的寂静,所有佣人都站在路两旁屏息等待。
项老太太站在大门口,春风吹过她布满皱纹的面庞。鬓边的银发飞舞。她用两只手交握,撑住手杖,不让佣人搀扶。两个孙儿站在身后。小九儿耐不住性子,想要跑着玩去,被姐姐拽住,一定要一起等爸爸回来。
这一次,项家倾全家之力,老太太变卖了自己的嫁妆私房钱。成钰手头的股票太多,如今世道不好,卖不出去,只好当了细软。
她父亲段先生和三哥段成冀也来了。段家为了救急,也拿出一万块钱来。段家的丝绸生意,受到江浙飞机轰炸的影响,很久没有开张了,这些钱,足以显示出他们一家的诚意。
如今,这四十万块交给了绑匪,段成钰已经找到了项家麒藏身之处,和天柱一起去接他了。
汽车慢慢驶进院子,最终在门口平稳的停靠。天柱先下车来,绕到后座上开门。老太太颤颤巍巍的赶过去。只见成钰搂着项家麒半躺在后座上。天柱蹲下身,想要把他背出来。项家麒却被成钰扶着,慢慢起身。
“娘……”项家麒见了母亲,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不知如何说起。他扶着车门,一只脚跨出车子,紧接着腿上一软,干脆跪倒在地。
“娘,从璧不孝,让您担心了!”项家麒在路上就听说了全家的光景,他从没像如今这样,觉得愧对母亲。
“我的儿呀。怎么瘦成这样了。”项老太太想搀起他来,自己没那么大力气,只是抱住他的头,老泪纵横。
旁边的人连哄带劝,好歹是扶住了老太太,再搀起了项家麒。一转身看到岳父和大舅哥,项家麒又要行大礼,被成钰一把拽住。
“天柱,快把他背回去吧。”成钰说道。项家麒刚才在路上一直要呕,难受得睁不开眼。成钰本来想把他直接送到医院去,可是那人死活不肯。好不容易一家团圆了,成钰只盼着他别晕倒在婆婆面前。
成钰的卧室里,虽是初春了,火炉仍是噼啪作响。
项家麒换了干净的睡衣,靠在床头。他这回精神好些,不忍心让两个小鬼失望,小六儿和小九儿被放进屋,两个小孩盘腿坐在床上,挤着项家麒。
成钰端了热水,伺候他洗脸洗手。那人闹着要洗头,成钰不理他。
“爸爸……”小九儿没见过他留胡子的样子,好奇的看着他问:“你干什么去了?这么久不回家?”
项家麒捏儿子鼓鼓的小脸:“爸爸唱戏去了,要不留这么长的胡子呢!”
小九儿用手捋他的胡子,有点不相信。人家唱戏的都是长长的美髯,哪里像爸爸这样又短又乱的胡子。
“爸爸骗人,你的胡子不好看。”小九儿说。
一旁的小六儿不干了:“胡说,爸爸的胡子好看!爸爸能唱大花脸。”小姑娘本就因为思念,心里不平,此刻终于找到了出气筒,叉着腰看着弟弟。
项家麒听了呵呵笑。他知道女儿一向最维护自己。一把搂过女儿亲了一口。
“六儿,爸爸是唱大花脸好,还是诸葛亮好?”成钰逗女儿。
“爸爸唱什么都好!爸爸唱戏,登过报纸呢!”三七年赈灾义演时,报纸上登过项家麒唱空城计的照片。小六儿在项家麒书房里见过那张报纸。如今回想起来,开战前,似乎是最好的时光呢。
“朱儿,你说呢?我以后干脆留胡子这么样?”他自己捻了捻半长不长的络腮胡子。
成钰正仔细给他擦身,含笑不说话。
“你笑什么?是不是笑我臭?那让人给我烧水洗澡。”
成钰直起身,把毛巾放回水盆里。伏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这么多年,一直以为你是白面书生。没想到……你这连帮胡子,还是蛮有气概的。”
那人佯装生气道:“我这胡子,比张世权的怎么样?”
成钰仔细端详,又意味深长的笑:“世权那大胡子,配他的三房太太,十几个孩子,还有若干红颜知己。我到今天才发现你的底细,看来以后要小心了!”
项家麒没想到成钰在这里埋伏着,苍白的脸上拂过一丝红晕。他用双手挡住女儿的耳朵,儿子还小,估计听不懂,也就顾不上了。
“你等我养几天,回头让你看看我的底细。”
成钰也面色绯红,回身假装去倒水,躲到浴室去。她步伐轻轻的,肩膀不动,腰肢微微摇摆,背影越发动人。项家麒手下的小六儿不明所以,挣脱他的双手,瞪着大眼睛问:“爸爸你刚才说什么?”
项家麒跟着成钰的背影,挪不开眼,他胡乱应付到:“爸爸说,等过几天好了,要好好洗个澡。”
说话间,项家麒突然觉得眼底一热。开战这几年,国破凋零。身为百姓,也如浮萍般无依。然而,在乱世中,一家人相依为命。家道中落,钱财散尽,心中的丘壑却还在。想到成钰对他的承诺,想到他的宝贝们还安安稳稳的躺在银行金库里,想到儿女绕膝,高堂安稳,妇唱夫随,似乎如今的日子,比风风光光唱空城计那一年,也不差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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