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家二老爷,在他亲生儿子项家麒的印象里,似乎永远是阴郁而有侵略性的。
与他的大哥,项家麒的养父相比,二老爷一生毫无建树,却又心比天高。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兄弟间机遇的差距,都让他的戾气暗中滋生。
项家麒年幼的时候,二老爷把他作为自己的一颗棋子,力图有一天凭借这个病弱的孩子翻盘。那时的二老爷,还能克制自己的戾气。因此项家麒年幼的记忆中,偶尔还是能在他眼中见到一丝柔情的。
但是后来,大老爷去世。项家麒这颗棋子并没有发挥作用。这之后的父子俩人,再也没有过一句关于感情的交流。他从父亲口中听到的,就只剩下指责和讨价还价。
项家麒曾经想象过,在二老爷年迈的时候,不再具有了侵略性的时候,作为儿子与他沟通一次。说说过去的恩怨,说说血液里共通的东西。他不期望二老爷能理解他,只是觉得他需要有一个交代。
如今,站在二老爷的病床前,项家麒心中是有遗憾的。他知道,他的愿望永远无法实现了。
眼前的亲生父亲双眼紧闭,不知为何,他这样静静的躺着,紧皱的眉头间还是会渗出戾气。医生已经宣布他的时间进入倒数。他这纠结的一生,终于要谢幕了。
项家麒扶住身旁的床头柜。他低烧了一夜,早上吃不下东西,有些站不住。但是在二老爷面前,他不愿意显露出软弱。项家麒努力站直身子,攥紧拳头,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人家都说,临终之人还是有听觉的。但是项家麒还是怕他,他怕说到二老爷的痛处,那人会从床上气得跳起来。还是算了,只说再见吧。
楼道外是项家兴的叫喊声。天柱带着人在外面拦着他。他的声音模糊不清,但是也能估摸出他喊的什么。
医院说二老爷还没有付医药费。项家兴说他们薪水微薄,又被自己扫地出门,没有钱办丧事。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再看一眼病床上垂死的老人,项家麒甩了甩头,抑制住头晕,慢慢转身,不敢再看床上的人,临出门时,余光中,二老爷那暗沉的侧影镶嵌在冬日的阳光里。项家麒轻声低头说:“送完这一程,这一世的父子缘分……就到这了。”
楼道里,项家兴已经动了手,天柱拼了命的抱住他的腰,不让他扑向自家主子。小弟弟项家林没有那么激动,却也是对大哥怒目而视。
项家麒站在原地,面若冰霜,却也异常的平静。眼前的弟弟几次要夺他性命。父亲没有了,这名义上的手足更加没有意义。
“家兴,你想要什么?”
项家兴正拼了命的骂他的忘恩负义,被他这么直接一问,倒不知道提什么条件了。
“你……爹都是被你害的!你让我们有家不能回,困在上海,爹要不是郁闷,怎么会有今天?”
项家麒没答话,他等着弟弟往下说。
“你今天吃香的喝辣的,不都是因为爹把你过继给大伯?你本该就是和我们一样,现在却不知道感恩。”看来他们的台词并没有什么新意。
楼道里光亮的深处,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出现。是二太太,项家麒的亲妈被两个媳妇搀来。
“老大……”老太太声嘶力竭的喊。项家麒本就脆弱的心脏猛的一缩。一阵剧烈的心悸随之而来。
“你爹要扔下我们去了,你不能不管我们娘三呀!”
项家麒努力维持表面的平静。他冷冷的问项家兴:“欠医院的钱,还有办丧事的钱,需要多少?”
这一次项家兴不敢不回答了,他怕错过了讨价还价的机会:“怎么也得一万块。如今物价涨得这么厉害!”
二太太已经走到项家麒身旁,捉住了他的胳膊,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浑浊的泪水:“你爹的事,你不能不管呀!”
项家麒低头略一沉吟,暗中深呼吸,用以平复心跳。
“我会准备好三万块,应该够了。但是……我有条件。”
项家兴母子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他音量很低,有些颤抖的说:“二叔入了土,从今往后,大房二房,彻底分家。大家各自过活。”他又咬了咬牙道:“从此分道扬镳!不必再见。”
“什么,三万块就把我们打发了!”项家兴再次咆哮。
“三万块,够给二叔发丧,也够你赡养二婶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家兴,够了!”项家麒觉得自己有些支持不住,他需要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母亲此时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整个人往下坠:“我也不活了!亲生儿子都不管我,两个孙儿我都没见过,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太太双膝跪地,拽的项家麒站立不稳。耳边是尖锐哭喊声,眼前阵阵黑雾腾起。项家麒站立不稳,伸手徒劳的想抓住东西。
天柱跟随他日子久了,一眼看出项家麒脸色不对。
“爷!”天柱一个箭步冲过去,接住项家麒摇摇欲坠的身子。
“二太太,您松手!大少爷受不住!”天柱顾不得主仆之别,几乎是在呵斥。
项家麒还有意识的,隐隐约约能听到耳边的话语。他只是控制不了狂跳的心脏,控制不了周身稀薄的血液,控制不了自己窘迫的呼吸。
刚才二太太的呼喊,像一把锤子,硬生生砸在他心上。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决定,用钱把亲情买断,是不是太冷血了?可是他别无选择。他若不和这一家撇清关系,项家兴早晚会借着他亲娘要挟他,他,和他的家人,都会受伤害。他不愿意两个年幼的孩子,见到这种人伦悲剧。
项家麒被天柱托住,抬头徒劳的呼吸。眼前已是漆黑一片。胳膊上那只枯瘦的手,仍是坠着他死死不放。
“二太太,您放手,我得去叫大夫!”天柱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只手却攥得更紧了。
“要死就一起死,谁也别想好过!”那是他亲娘的声音,此刻却尖利得骇人,声声索命。这一刻,项家麒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了。
项家麒再次醒来时,周围终于安静了。他是在自己家床上,身边站着成钰和沈依。
“嗯……”他刚刚转醒,身上没有力气,想起身却又跌回去。
“不要起来!”沈依用医生的口吻命令道:“你需要卧床休息。我检查了肺部和心脏,问题不大。应该只是疲劳过度,再加上情绪激动。休息一下应该可以缓解。”几年不见,沈医生更加干练了。
她收好听诊器,转头看看成钰说:“朱儿,从璧醒了,没有大碍了。我先回去了。”
成钰拉住她的手点头说:“沈依,有劳你了。等从璧好些,咱们一起聚一聚。”
沈依柔和的微笑:“我这不是你三嫂吗?跑个腿是应该的。”
项家麒用仅有的力气和沈依道谢,成钰送她出门。
再回来时,成钰怀里抱了小九儿。身后还跟着小尾巴小六儿。
“爸爸!”小六儿带着哭音跑上床,想哭又不敢哭。
“孩子们担心你。”成钰说,又低头对儿女说:“爸爸没事了,只是累了。你们看看爸爸,就去玩,不能让他再累了。”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的点头。
成钰坐在床上,把小九儿放在他身边说:“从璧哥哥,有个好消息。沈依给小九儿检查了。她说小九儿现在情况很好,看不出不妥。以后也许偶尔会有过敏,但是没有你那么严重。她留下了药,以备不时之需。”
这真的是急需的好消息,项家麒摸摸儿子的脸蛋:“我们小九儿,吉人天相,会好的。”他轻声说。
两个孩子见爸爸没事了,被秀莲叫出屋子去玩了。卧室里只剩下夫妻两人。
项家麒陷在枕头里,拉住成钰,却不知如何说起。
“天柱把医院的情形都告诉我了。”成钰先开口。
“朱儿……你说,我是不是不孝不义?太绝情了。”那人问道。
“对你亲生爹娘?”成钰摇头:“你的处境太特殊,没有可以衡量判断的标准。我只知道,你尽力了。”
“你真的,这么觉得?还是因为,你是我妻子,才会这么说?我总觉得,那人要走了,如今要是做了错误的决定,今后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我有点……不确定。”
成钰帮他把被子盖好,缓缓念道:“父之於子,恩爱是常。子能仁孝不骞,父亦恩典自重。若不顺其亲,数有恶行,刑戮将及,何爱之有?”她凝视着项家麒疲惫的双眸,继续说:“这是《册府元龟》里的帝王诫,你该读过吧?帝王家父子手足相残的例子比比皆是,这训诫是一个基本准则。你的亲生父母,做到恩爱是常了吗?你也许觉得,不管他们怎么做,你自己不能失了良心。但是我觉得,凡事有因就有果,不能逆势而为。你若今日不与他们撇清关系,他日他们要是找到小六儿和小九儿,告诉他们项家两代的恩怨,像今天要挟你一样要挟孩子们。这是你愿意看到的吗?”
项家麒心中一凛,猛的摇头。
“所以,为了孩子们,我们不能再给他们任何机会,给他们的贪念任何滋生的温床了,该结束了。”
项家麒张了张嘴,没有反驳的理由。两个孩子,是他拼命要保护的珍宝。他的身子不可能长寿。若有一天他撒手去了,他不能给妻儿留下后患。
他昏倒前,亲生母亲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回想以往种种,生身父母对他,何爱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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