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这场雪,下了整整三天。屋顶上的积雪有半尺厚。天气毕竟暖和了,雪存不住,消融的雪水顺着屋檐潺潺的流淌到泥土地里。人都说瑞雪兆丰年,也不知这老话用在如今这乱世,还能不能应验。
院子里有小六儿堆的雪娃娃,黑漆漆的煤球眼睛,没有鼻子,化得有些蔫头耷脑。项家麒本来让成钰给它添一个胡萝卜鼻子,成钰没肯。好不容易买到的萝卜,好几分钱一根,她没舍得用。
晚饭后的卧室里,炉火烧得正旺。项家麒已经换了睡衣,胸口上盖着棉被,一手举着字帖,另一手两指并拢点点画画。
房间另一头的成钰伏在案上,正给一幅踏雪寻梅图收尾。
孩子们不在,屋里难得的安静,只有火苗的噼啪声。
成钰描画完最后一笔,直起腰,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放下毛笔。
“画完了?”项家麒放下书,露出苍白的脸来。
“嗯。”成钰点头,站起身把画举起来,细细端详。
“你先落款,然后我来题字!”那人掀开被子要下床。
成钰把画放下,拦着他说:“你别下来,再着凉了就糟了。”
项家麒却一副笑嘻嘻的样子,起身把心口上的暖炉放下,又从床边拿起灰色的棉袄披好说:“这会儿好些,不那么疼了。先把画给我看看!”
他穿上拖鞋,径直走到桌边,拿起画,含笑欣赏。成钰已经挑了一支狼毫,润好了墨等他。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那人已胸有成竹,把画重新铺好,接过成钰手中的笔。少顷,一首龙飞凤舞的浪淘沙跃然纸上:
数点向阳枝,照影清池。高标不受雪霜欺,冬至阳生回暖气,先觉先知。桃李笑妍姿,廿四风迟。百花头上独开时,一到人间春意遍,天地无私。
扔下笔,成钰已经准备好“从璧堂主人”的印章,两只葱白的玉手执章,在题字下用力反复按压。再次拿起画,墨迹未干,朱红的印章在灯下微微闪亮,夫妻二人目光交接,彼此会心一笑。
窗外有灯光亮起,随后是天柱的声音。
“爷,白先生来了。”
成钰微微皱眉,这个白寿之,平时也是个懂礼的人,今天怎么挑这大雪天,临睡前上门来?
“我去看看。问问有没有急事,你身上不舒服,该早点歇了。”成钰拿起棉衣要往外走。
项家麒双手撑在桌子上,微微弓着背,抬起头,额头上有细细的纹路。
“叫他进来吧。也不是外人,我在床上躺着说话就好。没准真是有事。”
项家麒最是个不讲规矩的人,他朋友多,府上每日登门拜访的人不断。有的朋友来了,也不寒暄,就是静静的坐着喝盏茶,或是相对坐着看书。告辞的时候也不必打招呼。到了饭点,添双筷子给朋友,彼此都不客气。白寿之常年跟随他,不用那么拘礼。
“那你先回床上躺好再说。”成钰命令道。项家麒也听话,只是走路有些吃力,明显直不起腰来。成钰见他嘴唇发白,知道他这是胃疼得厉害。
扶着他回到床上,拿起手炉,似乎有些凉了。
“给你再换一个热乎的?”成钰一边给他掖好被子一边问。
那人蜷在床上,微不可闻的“咝”了一声,点点头。此时天柱已经带着白寿之掀起棉布帘子进屋。
成钰举起暖炉,朝天柱使了个颜色,天柱很快接过炉子出去了。
白寿之带着棉帽子,脸颊冻的通红,抱着个绸布袋子。他进屋看到蜷在床上的项家麒,先放下手里的东西,用袖子掸干净身上的雪花。往炉火边凑了凑,生怕把寒气带给项家麒。
“东家,今天身上好些吗?”白寿之看着项家麒的脸色问。
项家麒疼的正紧,没力气多说,只是摆手。
“白先生,您这是带了画来吗?”成钰不想客套,她只想尽快切入正题。
白寿之赶忙颔首道:“对对,这么晚来打搅东家,实在是有急事相求。我跟了东家这么久,也想着附庸风雅,前几日在琉璃厂买了幅画,挂在家里。没曾想,这雪太大了,堂屋的房顶漏了,水哗哗的流下来。您看………”他哭丧着脸把卷轴从袋子里拿出来,展开了给项家麒看。
此时天柱拿了新暖炉来,项家麒用炉子按在心口上,勉强起身。这一看,也是着实心疼。
这是一幅明代的雪峰寒江图,有一半被雪水浸了,一些地方的墨色晕开来,看似是要不得了。
“我来看看。”成钰走近前,俯身仔细看。鼻尖几乎要碰到画面了。
“朱儿,你看,还有救吗?”项家麒问。
白寿之听懂行的东家都这么问,几乎要掉泪了。
成钰没说话,仍是双眼盯着那些被水浸过的地方。过了许久,才悠悠说道:“明天一早先去装裱行,把画拿下来晒干,然后送来。我给你想办法补笔,不可能完全修复成原来的风貌,但是应该让人看不出这画残了。”
“真的?”白寿之见绝处能逢生,眼里瞬间被照亮了。
“少奶奶是随便应承的人吗?你算是找对人了!”项家麒得意的靠回枕头上,一想到古画有救,他的朱儿又这么能干,绞痛的胃里都好受些。
“谢过少奶奶了!”白寿之这就要作揖。被成钰拦住。
“白先生,您先别谢,后天来取画的时候再谢不迟。”
陈宗庆和傅若薇夫妻二人,冒险通过层层检查,为项家麒从欧洲带回来一箱子西药。不知是这西药确实立竿见影,还是被这温暖的友情治愈,项家麒已经有连续两个晚上,睡了难得的好觉。
夜里没有耗人的咳喘,早上醒来像吸满了精气神似的,睁眼就想笑。
“醒了?”伏在案上的成钰执笔叫他。项家麒起身靠着枕头,他与段成钰之间隔着金色的晨光,爱妻在光晕笼罩下熠熠生辉。
项家麒歇了歇,慢慢起身。以往夜里喘得厉害,早上起来都会头晕,他习惯了。今日眼前的一切竟然都稳稳当当的,他脚还没着地,就心情大好。
踩着棉布鞋走到桌子旁,见成钰面前摆着两幅画,左边那幅是她刚修复的古画。
“怎么又画一副?”项家麒问。
成钰拿着毛笔抬头,用笔头戳着小巧白皙的下巴。
“白寿之这幅画真是上品,这种画山皴的笔法我还没见过,这流水也画的灵动。我想趁着他没拿走,先临摹一幅。”
项家麒定睛看右面那幅,果然一模一样。
“画完了一起去裱了,赶紧挂起来。”他摸摸成钰头顶的软发说道。刚要回身,又想起什么,继续说道:“明天世权要来,现在外面乱,我让他不要住饭店,干脆就住在家里,得给他收拾出来一个屋子。”
成钰一听,兴奋的抬头:“张世权?这兵荒马乱的,他这么来了?”
项家麒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余师傅不是病了?我师妹孟小秋足不出户的照顾。这张世权,和孟小秋,是知己,世权不放心小秋,逆势北上,这友谊也算感天动地了。”
“就是纯友谊?”成钰脸上也挂着同样意味深长的笑。这孟小秋已经有了一段轰动全国的婚姻,如今离婚后,上海的聂老板一家对她照顾有加,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众说纷纭。成钰没想到她和张世权也如此密切。
“这种关系很难形容,不是男欢女爱,又远比普通朋友密切,是一种精神上、艺术上的互相欣赏和支持。可能这就算知己吧。”
成钰起身,开始收拾条案。一边忙活一边说:“我还是不太理解,对我来说,爱人和知己是一个意思。从璧哥哥是最爱的人,也是最懂我的人,这样是不是有些亏了,生活少了一部分。”
项家麒听了笑着打她:“我把对爱人、对知己的双份精力都给你了,你还说亏了?”
“反正都是我的,我也体会不出来是单份还是双份。”
项家麒用手指头戳着她的额头说:“得了便宜还卖乖!”
成钰低头得意的笑。
项家麒第二天下午坐车去火车站接张世权,无奈左等右等没有上海到京的火车。跟车站的人一打听,才知道火车还在廊坊停着呢。没接到人,他那身子一直等下去肯定吃不消,只得打道回府,留下天柱在前门火车站死等。
第三天下午,风尘仆仆的张世权才赶到。火车站站晚点,竟然比预计时间晚到了一宿。张世权一路辛苦,他的精神却很好,一到家就拉着项家麒在书房里说话。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小六儿的百日宴上,这一晃四年未见,世权的李逵胡子都有些花白了。说起陈年旧事,还有如今全国的形势,两人根本顾不上吃饭。
成钰是主人,还是不能忘了待客之道,只得进屋催道:“世权,从璧,晚饭是去堂屋,还是端过来在书房吃?”
张世权正站在墙边仔细端详成钰新临摹的雪峰寒江图。他背着手回身说:“就在这平复堂里吃吧,心里平复些,也吃着踏实些。”
成钰笑着答应,刚要转身离开去吩咐饭菜,又听见张世权问项家麒道:“从璧,这幅画怎么没有落款?看着像明四家的手笔,是个什么来历?”
他这一问,成钰停了脚步,含笑回头看项家麒怎么说。这幅画装裱时,特意让人给做旧了,不知这位赝品大师张世权能不能看出名堂。
项家麒板着脸没有笑,而是颇为认真的问:“世权兄,你是行家,正好帮我看看。我刚得了这幅画,年代不详,作者也不知名。”
张世权复又回身,捻着胡子看了又看。
“这画笔法质朴,古意盎然,有些文征明的风格,是老东西没错。”
成钰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项家麒也是拍着手哈哈大笑道:“世权呀世权,你仿古画坑人无数,如今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了。”
张世权不明所以,见他们夫妻二人这么开心,尴尬的跟着笑,又不知笑什么。项家麒不忍心欺负他,继续说:“这是朱儿刚临的雪峰寒江图,风格确实有些像文征明,因为是他侄子文伯年的画。昨天才裱好的,还真是古意盎然呢!”
国画大师听了,苦笑连连,指着项家麒,不知该这么回敬他,又看着成钰道:“弟妹这是功夫了得了,要不以后也专供仿画算了,我攻石涛,你攻文征明。咱们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项家麒笑的腰都直不起来,成钰也回身走到他身边。
“朱儿,我看白寿之的画不要还给他了,就拿这张画给他。他肯定看不出来。一想到恭恭敬敬的把假画挂在墙上,喜不自禁的样子,我就要笑死了。没准他还得拜一拜这画呢!”
段成钰顾不得世权在场,抬起手轻打那坏人的后背,笑着说:“谁交了你这样的朋友,算是倒霉了。又坏又调皮!世权兄,您说是不是?”她转头看张大胡子。
李逵摇摇头,复又点头:“可不是,我交了他这个朋友,自认倒霉,心甘情愿十几年了呢。”
小小的平复堂里,炉火正旺,三人的笑声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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