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片冰心

小说:朱砂碧玉佩 作者:睡觉蟹
    深夜的道济医院,单人病房里没有一丝光亮。一天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此刻总算不再查房。寂静的楼道里偶尔有谨小慎微的脚步声。生怕惊扰了病人们休息。

    段成钰今日早早就睡下了。其实她并无困意。昨夜没睡好,白天补眠有些过头。快到傍晚时分才彻底清醒过来。她侧身睁眼看着虚掩的窗框。窗外偶尔有车灯闪过,把窗帘照出扭曲的阴影。车轮碾压着土路石子的声音转瞬即逝,窗外又一次只剩月光。

    昨天信誓旦旦说要陪她的项家麒又一次不知所踪。成钰没有问周围的人,整个下午和晚上,她都没有提那人一个字。她明白项家麒一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她刻意压制住心里如野草般疯长的依赖和委屈,让自己尽量表现得如常。

    秀莲谨小慎微的陪她吃饭洗漱,又扶着她下床走动。谁都看得出成钰情绪不好。下奶的痛让她再次掉眼泪。她嘴上没说,心里却不受控制的把这份痛加下项家麒头上。

    此刻的她,努力劝说着自己睡着,可是窗外每次车灯闪烁,门外每次脚步响起,都会让她浑身一震,越发清醒。

    屋里太黑,她不知道时间,但估摸着有子时了。病房门终于“吱扭”一声打开。成钰闭着眼睛,被子下面的手紧拽住床单。穿着布鞋的脚步声走近,来人身上不是消毒水味道,并非护士查房。

    一股熟悉的甘草味道扑面而来,成钰仍是合眼假寐,一颗心却放下了。下午心里的一点点嗔怪,此时随风消散。

    成钰能感觉到有呼吸声离她的脸很近。对面的人弯了腰,和她脸对着脸,想要看清成钰。静静的观察了几秒,项家麒伸出手来。他用指尖夹起成钰的一丝头发,笨拙的别到她耳后。成钰还在月子里,戴着一顶棉布帽子。项家麒开始仔细帮她把帽子戴好,把她的所有碎发,一根根收进帽子里。他的动作轻极了。指尖都没有触碰的成钰的皮肤。成钰不知他是不是屏住了呼吸,这让他的一呼一吸分外窘迫,却没有气息扑面而来。

    整理好帽子和头发,项家麒又轻柔的帮成钰掖好被子。成钰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睁眼。那人言而无信,怎么也得多矜持几分钟。

    整理好成钰的被褥,那人直起身,在暗夜里又注视了成钰片刻,似乎往她枕边放了什么东西,然后轻轻的朝门口走去。

    成钰的呼吸再次不稳,心里一沉。他莫不是要走。果然,项家麒走到门口,开门关门。屋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此刻的成钰,已顾不得矜持,她撑着慢慢起身,穿鞋下地。她今日才能下床,气力不济,只能慢慢挪到门口。此时门外传来交谈声。

    “少奶奶今天好多了,可以下床了。您放心。”这是秀莲的声音。

    “孩子呢?”那人的声音太轻,只听个大概。

    “小少爷其实可以回家了。一切都好,吃奶可有劲了。只是,少奶奶今天刚有奶,有些疼。”

    秀莲事无巨细的交代,那人却没有回应。成钰趴在门边仔细听。

    “您要去看看小少爷吗?我给您抱来。”

    “别别。”项家麒声音短促无力:“我有点发烧,别把病过给他。”

    “您这病着,怎么也没带着天柱。一个人这么晚跑回医院来?”秀莲问道。成钰已经要忍不住开门了。

    那边微哑的声音再次想起:“不碍事。我只是怕传给朱儿和孩子。今晚我不能陪她了,坐一会就走。”

    “您的司机呢?我去叫他来扶您下楼吧。这里交给我,您快些回家去休息吧!”

    “秀莲,不急。你去睡吧。我好不容易来了,就多坐一会儿,陪陪她。”

    秀莲自然是不放心项家麒,但还是被那人劝走了。楼道里又恢复寂静。

    门上有窗户,成钰可以看见他一点点侧脸。项家麒的一只耳朵上挂着口罩。怪不得刚才没有感受到他的呼吸。此刻出了门,他把口罩摘到一边,微微仰着头,嘴唇微张,吃力的呼吸。

    “从璧哥哥。”成钰看到他的样子,一切防御彻底卸下,忙不迭的开门站在他面前。

    “朱儿,你怎么出来了?这楼道里风大,别着了风。”项家麒一边说话一边慌忙戴上口罩。成钰能看到他耳廓都烧得通红,倦怠的眼里密布着血丝。伸手摸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项家麒肺里有病根,一发烧就是高热,哪里有不碍事的时候。

    “朱儿,我……没小心,又病了……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医院里不好过,可是我又不敢任性陪你。你们娘俩若是病了,更是我的罪过了。”那人哑着嗓子慌忙解释,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成钰却是不说话,只是弯腰搂住他的肩膀,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我不要你陪。医生说我再有两天就可以回家了。回家去乖乖等我。”

    项家麒伸手环住成钰,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身上,侧脸隔着口罩亲吻她的头发。

    “快回去吧。你不走,我就得站在楼道里呢。”成钰狠狠心,直起身说。项家麒慢慢撑着墙起身,点头道:“你先进去,我再走。”

    成钰无声弯弯嘴角,项家麒通红的眼里也能看到笑意。多年的夫妻,不需要一声道别,只要眼神交汇就彼此放心了。

    回到病房,站在门边仔细听。楼道里那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成钰的心又归回原位。没了不平委屈,只多了惦念。

    走到床边,拧开灯,再无睡意。

    枕头旁,有小小的一页便签纸,上面是他龙飞凤舞的字体。成钰拿起纸,放在灯下,仔细的读这首给她的即兴小诗:

    寒风相妒雪相侵,暗里有香无处寻。唯是月明知此意,玉壶一片照冰心。

    段成钰的身体很争气,说好两天后出院,到了这日,她的体力与精神都恢复得差不多了。上午查房后,大夫嘱咐她再稍等一会儿,只等日本主治大夫再详细检查一遍、签了同意,就可以卷包袱回家了。

    秀莲兴高采烈的收拾东西。天柱也来了,在楼下车里等着。

    两个小护士也神色轻松的开始做交接。估计病人痊愈时,对医生护士的情绪也是一种正面影响。今天的护士难得的放松下来,站在病房门口小声聊家常。

    段成钰坐在床边等大夫,手里拿着几个微卷的纸条。最大的那个,是项家麒写的那首诗,成钰翻过来掉过去的看了两天。老夫老妻,还写出这样的情诗,成钰每次看都忍不住露出娇羞的笑。

    还有两张纸条,是每天天柱从家里带来的口信。昨天的那一张写着:午时服药,汗出如浆,然人人禁我沐浴更衣,门窗紧闭,汗嗅满屋,此所谓汗颜也。

    成钰看着这话,都能想象出项家麒吃了药发汗,抱怨下人不让他洗澡的样子。

    再看今早带来这张,项家麒用毛笔画了一张饼一样的东西,上面有两个横切口,估计画的是油饼。旁边写着:油饼半张,不足七分小钱,强过十元药方。

    这贪嘴的人病中还是要吃油饼,还说油饼比药管用。成钰微笑摇头。她也知道,项家麒这是告诉她,自己胃口还好,病得无碍。

    门口的小护士也在八卦从米面粮油的价格,说到快一块钱的白面馒头时,不禁相对感叹。

    “如今这日子是越来越难了。这一天天的,到处都是退守的消息。说是为了大形势退守,不就是不抵抗?”一个护士微微叹气道。

    “可不是,这当道的,还不如前朝遗老有骨气。一拨不如一拨呢。”对面那个圆脸的小护士也附和道。

    “你也看见报纸了?袁家太子爷那个声明?”

    对面的护士连连点头说:“真是没想到,当年千夫所指的复辟派,还有些气节,在报纸上直接登了拒绝日本人的声明,难得的痛快。”

    成钰疑惑的皱眉,不禁走到护士跟前问:“您说的是什么报纸?什么事?关于袁云台吗?”

    小护士笑眯眯的点头:“对呀!日本人要请袁云台去华北政府做事。这袁大少爷直接在报上发声明,说‘无意效力于日本政府,永不再参与政事’。”

    成钰眉头锁得更深了:“是今天的报纸登的?”

    小护士疑惑的点头,这本是让大家稍稍鼓舞的事情,怎么这项太太看起来忧心忡忡?成钰却回头对收拾东西的秀莲说:“咱们现在就走,回家去!”

    秀莲也听出话茬不对,袁大爷住在家里,他的事和少爷少奶奶息息相关。

    “不等医生签字了?”秀莲再次确认。

    “不等了,抱上小九儿,咱们赶紧走。”

    回到后海的家里时,院子里静悄悄的。项家麒还睡着。他昨夜咳了整宿,到吃了早饭才勉强睡下,心里想撑到等成钰回来,可是连日高烧,眼皮哪里听他的?此刻竟然睡熟了。

    天柱在车上禁不住成钰逼问,已经把近几日的事原原本本交代了。成钰进了卧室,果然看到墙上值钱的字画都不见了,再一问下人,袁云台一家已经搬出去了。她这才明白项家麒这几日都在忙些什么了。

    项家麒这一觉睡的分外安稳,睡梦中似乎总有柔软温暖的依靠,咳嗽的时候又有人给轻柔的拍背。到了晌午,挣扎着醒来,看到身旁的人,立刻报以一个灿若星河的笑。

    “朱儿……”项家麒嗓子哑了,用口型叫她。

    身旁的成钰扶着他起身,拿过茶杯,递到他唇边。项家麒就着她的手润了润。

    “你呀,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日本人都找上门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成钰用帕子给他擦擦嘴唇,小声埋怨。

    “天柱告诉你的?多嘴!”项家麒看窗外,仿佛天柱就站在窗外等着挨骂。

    成钰拿过床头的报纸,塞给他说:“还用天柱告诉我?满世界人都知道了。日本人找大哥,自然是找到这里。家里的字画都不见了,你是怕日本人再来,是不是?”

    项家麒看完报纸上的声明,颦着眉头靠在床头,捏成钰的手指头玩。

    “字画藏好了,放心。这大哥也是行动派。他应该是怕连累咱们,也怕日本人再来纠缠,先下手为强发了声明。彻底断了日本人的念想。这一下短期内不用担心他们找上门来,但是大哥是彻底把日本人得罪了。哎……”他长叹道:“你前几日的光景,我哪里敢告诉你?”

    成钰低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前几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像是失心疯似的,看什么都不顺眼,一门心思就想哭。”

    “现在呢?”项家麒一根根的仔细揉捏成钰的指腹问。

    “有的时候还想哭,好歹能忍住了。一想到家里的事,也顾不上感伤了。”

    项家麒搂过她,用稍显干涩的唇吻她的太阳穴。成钰还是能感受到他高烧的温度。

    “别忍着,想哭就哭。”他没什么力气,软软的口气更透着宠溺。

    成钰趴在他怀里,给他按揉胸口。

    “从璧哥哥,我有点怕。咱们要不……走吧!”

    “去哪里?日本人要南下了,哪里都不安全。”

    “去国外呢?”成钰抬头,看到他微青的下巴。

    “欧洲也起了战势,巴黎虽然没有被轰炸,但是已经被德国占领了。”

    “去美国呢?只有哪里是安全的!”成钰起身,看着项家麒的脸。他还满眼血丝,看来每天睡的并不安稳。

    项家麒却是摇头:“小九儿才刚出生,怎么可能长途跋涉。再说……朱儿,你了解我。我所挚爱的东西,精髓在这片土地上。离开了文化的本源,我就像无根的浮萍,会迷失方向的。”他捏起成钰的碎发,别在她戴的棉布帽子里继续说:“你能想象,咱们带着这些字画到美国,几十年后你我不在了,咱们的孩子会怎么处置这些宝贝?他们还能完全理解这些珍品的含义吗?到他们的孩子,也许连中国字都不认识了,谈什么传承?”

    成钰再次靠在他怀里,她知道那人说的有道理。离开了中国,也许人暂时安全了,但项家麒的魂却会被留在这片土地上,他今后的日子,必定在精神上无所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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