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府住在租界的洋楼里。家具陈设一概是洋派的。餐厅里挂着繁琐的水晶灯,长条的餐桌,两头的人隔得远远的,要喊着才能听见彼此的话。胃换不了洋人的,还要用筷子从一个盘子里夹中餐,但是桌子太长够不到,只是苦了佣人,一盘菜分好几个小盘子,给老爷太太小姐各一份。
项家麒在这里住了几日,有时吃饭能碰到段老爷。老爷永远是体面合体的西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嘴上的胡子也打理得一丝不苟。吃饭时,他会刻意选择离大家最远的一端,独自沉默。即使说话,也刻意当项家麒不存在,飘渺的目光总是能穿透项家麒,让他自惭形秽。
这日早饭,佣人端来汤圆,吃了汤圆,意味着年过完了,一切都要照旧了。
项家麒是吃元宵长大的,但他也爱汤圆的精细软糯。在家的时候,人人都知道他胃气弱,不让他随心所欲的吃,今日趁着没人管,多吃了两个。
“给宋哲元的电报,有回信了吗?”成钰知道他心里最惦记的事。前几天他给北平行政长官拍了电报,希望他能派人去车站截住照夜白。这画一旦到了上海,他们就鞭长莫及了。
汤圆小巧,项家麒又吞了一个。囫囵着咽下,才说道:“嗯,他说已经派人去办了。这下有希望了。”
成钰听了眼睛发亮:“太好了。从璧,那宋哲元还真的听了你的建议。”
“我爹原来和他交情不错。银行里十有八九他也有股份,所以还买些面子。”他又舀起一只白胖的汤圆。
成钰这才发现不对。
“你吃了两碗了。这是谁给你盛了这么多!”成钰按下他手里的瓷勺。项家麒眼看着那白胖子被端走。
此时木质楼梯上传来“咚咚”声,段老爷和夫人穿戴整齐下楼来了。两人都表情严肃。项家麒赶紧起身叫岳父岳母,像往常一样没有回应。
老爷在固定位置坐定吃汤圆。
段太太一脸愁容,先开了口:“怎么好端端的惹了这些人。不知这船还要困在码头上多久?”
“妇人家,操心些你该操心的事就好。”老爷冷冷道。
太太只得讪讪的闭嘴。老爷心里有事,汤圆只吃了两个,就用餐巾擦了嘴起身,太太亦步亦趋的送到门口,又愁云密布的回到餐桌旁。
“妈,出了什么事了?”成钰问。
太太急需倾诉,见女儿关心,忙不迭的说:“这新年后的第一批货,就遇到了麻烦。你爸做丝绸生意这么多年,本来和码头上的青帮还是说的上话,谁知道原先的黄老板,把地盘让给了聂老板。你爸开始没在意,没有上赶着拜码头,这不,正月还没出,船就被扣下了。”
成钰一听,也心头一凛,这青帮人人谈之色变,但在沪上做生意,哪里逃得过他们?”
两人正愁眉不展,身旁的项家麒却冷不丁道:“过两天孟小秋要来黄金大剧院连唱二十场戏,要去听听吗?”
成钰在桌子底下打他的手。此时提听戏,谁有那心情。
段夫人本是个爱戏之人,此时只能长叹一声:“自然是想去的,可是老爷肯定没有心思,哪里肯带我们去。”
这些年,上海的戏楼里开始接待女客了,但是也必须有男眷相陪才行。
“孟小秋的戏,聂老板是一定会捧场的。”项家麒接着说。
成钰一下子明白过来:“你是说,让我爸趁着听戏,和聂老板见一见?可是那聂老板肯见吗?即使见了,他会给我爸面子吗?有什么人能引荐吗?”
项家麒略一沉思道:“也许聂老板会买孟小秋的面子。我和余师傅学戏,只是玩闹,但是余派真正执牛耳者,是孟小秋,算起来,她是我师妹。”
成钰这才想起来,孟小秋是坤生,和他是一个师傅。
“从璧,你和她熟吗?她会帮这个忙吗?”成钰其实对于父亲和青帮的关系,并不如母亲那么关心,但是她感觉,这应该是博取父亲对项家麒肯定的一个契机。
项家麒微微一笑反问:“你希望我和她很熟吗?”
成钰看着母亲在,只得暗暗瞪他。那人赶紧求饶似的解释:“孟小秋对我师傅很孝顺尽心。师傅身体不好,小秋经常去他家里探望照顾,所以我去师傅那里学戏时,也常见面。我没有面子,但师傅有面子。”
段太太此刻也来了精神,老爷的难题有望解决,还能去听戏,简直是喜出望外。
“从璧,那就麻烦你费心,给周旋周旋。”这么多天,母亲还是第一次这么客气。
项家麒痛快点头:“好,我下午就去办。”
成钰的卧室里,项家麒穿了灰色长衫坐在竹椅里。长衫的领口挺硬,露着一抹里面雪白的立领。他翘着二郎腿,前襟掀起来,里面是黑布裤子和布鞋。项家麒两只手臂支在椅子扶手上,专心埋首在报纸里。
成钰斜躺在单人床上,揉着手绢看他。他们在法国时,项家麒也经常穿西服衬衫,但是不知为何,他穿长衫的样子,成钰总是看不够。也许是他清瘦飘逸的气质,与洒脱的长衫最契合,每次他随意的披上大褂,穿上布鞋,往那里怡然自得的一站,成钰就像被磁石勾着似的,忍不住要走近他。他每次穿衣服,成钰都给他系扣子,其实那只是托辞罢了,她只是想闻他身上的木樨香气。
“从璧哥哥,看什么呢?”成钰装了小孩的声音逗他。
项家麒从报纸里抬起头,看着他的小娃娃。
“看孟小秋的新闻。她住在十七层公寓呢。得去给她捎个信。”
成钰没接话,她知道项家麒该去,可是又有点不想让他去。孟小秋是当今名头最响的坤生,很有可能是余第岩的关门弟子。她生的风流妩媚,还有一段尽人皆知的爱恨情仇。女人的嫉妒好似身上的细菌,你没感受到它,它却藏在身体的深处,无处不在。只等个引子,就滋生出来。
项家麒笑着把报纸“哗”的一声合上道:“我给她打电话就好。放心。她和聂老板的姨太太住在一起,和她交代这事正合适。”
“放心什么?”成钰咬着嘴唇问。
“放心不让醋泡了这房子。”
“我没有!”成钰抢白道:“你过去就那么多师妹师姐的,我都一个字没说过。”
那人悄悄走过去,穿着布鞋,连脚步声都没有。猛的按住成钰的两手,和她脸对着脸道:“我何时来那么多师妹了?师傅通共只收了她一个女徒弟。我的名声都被你搞坏了。朱儿,你到底什么企图?是不是要坏我的名声,断了别人念想?”
“你的名声,若不是娶了我,还要更坏呢!”成钰被他挠了痒痒,呵呵笑着扭动腰肢。连连求饶道:“好了好了,从璧哥哥饶命。我不乱说了。你名声好得很。”
项家麒闹累了,坐在成钰身旁,把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胃上。汤圆吃得太多,堪堪停在那里,不上不下,有点不好受。胃里面堵,一想到照夜白,心里也有点堵。他敛了神色道:“你知道我志不在此。有了你就够了。应付一个老丈人就要了我半条命。真的让我牵肠挂肚的,还是那画。”
成钰把额头抵在他肩头说:“别急,尽人事听天命。”
项家麒沉默半晌,似乎在说服自己,最后还是幽幽的说:“朱儿,你不知道那画,对中国人意味着什么?你记得在卢浮宫里,那些法国小学生排着队,那么自豪的欣赏他们法国的杰作吗?但是也许有一天,我们的子孙后代,没机会看到老祖宗留下的这份至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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