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简宁走在路上,发觉了好几道来自不同方位的注目礼。
她一面疑惑,一面垂下头检查了下自己的穿着,可自己的仪容仪表并无什么“过人之处”,便觉得应该不是自己的问题。
一直到1号别墅前,简宁都在脑中推导——这种一夜之间能改变能吸引注意力的途径不多,或者是在基地的大群里,又或者是向澄就职的俱乐部。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地方了。
推断出罪魁祸首,简宁有了底,便安心走了进去。
董苗苗看到她,不似往日里一样叫她老师,或是简医生,开始叫简宁姐。
连带着苟越也改了口,态度都亲热了些。
简宁倒是不介意称呼的问题,就是觉得这态度变得太快,让她不及防。
简宁于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江声身上,无声询问着,希望他能告诉自己发生了什么。
可江声只是看着简宁发笑。是那和平时的浅笑不同的,隐忍又真心实意的笑。
简宁方才看到其他人反常,判断不出事情的好坏,便有种事态无法掌控的不安感,不过在看到江声笑的一瞬间,她觉得至少应该不是件坏事。
简宁有把惊喜留到最后的习惯,所以一直没有追查缘由。
直到远在临德的周延来了个电话。
“小简同志,”周延在电话那头笑了足足十多秒,“我就知道你早晚要火,不过这也太突然了,方式还如此清奇,不像你的风格啊。”
要火,方式,清奇。
简宁从这三个词中窥到一丝不祥的预感。
她皱了皱眉,也不指望周延能一五一十地告诉自己事实,便掐断电话,自食其力地去翻群里的消息。
群里消息刷的很快,每条文字都一闪而过。
简宁艰难地把滚动的文字强行悬停,定眼一看。
和安宝贝健康平安:[我跟你们说,简医生那会儿可好玩儿了,有时候被那些熊猫追得急了,她能往树上爬。]
这是卢姨。
庆庆今天挂树了没有:[还有这回事儿?简医生平时看起来可酷了,都不怎么开玩笑的。]
去年新招的一个饲养员发出疑问。
小胖墩儿请乖乖养老:[你们还不知道吧?简宁以前可是爬树小能手,基地里还没有哪只熊能与之匹敌。]
来自某位已退休的阿姨。
谦谦每天按时回家:[有一次被熊猫咬了,她当场就咬了回来。][咧嘴笑/]
这是郭叔。
妙妙女神儿女双全:[我天,我人界的女神人设彻底崩了T^T]
某个不知名的小伙。
广纳天下英才:[当年条件不好,为了升级医疗设备,你们简医生,在我办公室吃住了三天,不是三小时是三天啊!!]
林清泉来了,他咆哮着来了。
周延你小子给我站住:[把相亲对象约到食堂,和我挤在一桌。各位女同志谨慎尝试,带着上司一起相亲的人,成功率都很感人。]
说起简宁那股子陈年旧事,严宏伟不甘示弱。
老严同志息怒息怒:[我师姐学生时代就不是省油的灯了,被表白了转身就走,还警告人家不要打扰她学习。]
周延顶着和老严的师徒昵称,继续爆料。
眼见着自己那些不可说的黑历史都被翻了个底儿掉,简宁不得已开始打字——
各位聊得可还开心?
一分钟过去,简宁看着滚动的屏幕,深感人情冷暖。
她的消息淹没在茫茫大海,无人理会。
她再也没有了一条消息就可以冷群的能力。
这恐怕是基地里新老职员最团结的一次。
大家放下了横亘在双方间的误会、成见,在吐槽简宁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共识。老一辈的鼓足了劲儿科普简宁曾经的边边角角,新人们吃瓜吃到头掉,不停有人给简宁发消息,说她可爱。
从小到大,除了爸妈以外,实在没有人觉得简宁有多可爱,如今一次性都收了个遍。
好在简宁也不是很在意名声的人,便由着他们闹,正要退出群聊。
就发现一个微小的,同样淹没在信息浪潮中的声音。
[这么可爱的吗。]
是好多夸简宁可爱的人中平淡无奇的一声感叹没错。
可关键是,那头顶上的备注和简宁一样,都是正儿八经自个儿的名字。
操作间里,简宁一抬头,朝江声望过去。
他正看着手机屏幕,神色专注。
江声不常在群里发言,也鲜少网上聊天。
这一点和简宁一样。
但原因又是不一样的。简宁只是怕麻烦,不想无谓的浪费时间,而江声觉得文字或者截取的语音片段都容易失真,可能导致最后双方都误解了对方的意图。
相比而言,江声更喜欢郑重一些的方式,诸如电话、邮件、信件之类。
他就像一个被束手束脚的木乃伊,试探又谨慎地迈出舒适圈,在一个拥挤而吵闹的地方,发出一丝微弱又毫无特色的声音,为了夸简宁一句可爱。
随后,江声盯着自己的消息,生怕引发什么误会似的,随时准备做出解释。
好在,这种聊天方式并没有江声熟悉的邮件和信件那样正式。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发言,这让江声长舒了一口气。
他放松地抬了抬头,却不期然撞到一道视线。
四目相对,方才评论的正主就在自己面前。
江声感觉自己像个被抓了个正着的现行犯。他手下一个不稳,哐当一声,手机就滑落到地上。
这声响让董苗苗和苟越也抬起了头。
在四人保持沉默的三五秒里,江声心很慌。
他刚才,的确是在基地的大群里,实名制地评价了一把简宁的,是吧?
虽然,可能注意到他的人挺少。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大家都在说,董苗苗和苟越也附和了。
可是……总有些不对劲的。
江声觉得这就像在人家背后讲小话,没被当事人发现就没关系。
万一被发现了,一群人也无妨,大家都有责任。
可简宁似乎只盯上了江声一个人。
就像从共同犯罪的羊群中,独独拎出来一只。
江声就更紧张了。
“我……我去干活。”他拾起手机,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替罪羊选择了逃避。
看着江声仓皇的背影,简宁不解地眨了眨眼。
刚才不还好好的?
怎么的,不就夸了一句,还想抵赖吗?
董苗苗和苟越看着江声出逃,也趁机走了。两人在大门口相视一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天知道他们在简宁面前憋得多辛苦。
“江声也真实诚,”董苗苗跟苟越说,“备注都不改,坐在对面夸简医生可爱。都是成年人,哪有人这样夸人的。你看到简医生的表情了吗,那可太有趣了。”
“江声以前从来不在群里聊天的,”苟越也觉得简宁看上去像是生气了,便替江声说话,“兴许还不知道大家都是这种风格,今天一激动,就忘了这茬。”
董苗苗回忆了一下:“还真是……”
简宁登上俱乐部账号,还没往下翻,首页就是一条熟悉的视频。
里面记录了自己刚入职时一些不可言说的瞬间。有她爬树的,她咬熊的,她握不住针头的,她碎碎念的。
简宁没多少怀旧的心思,只是集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从视频本身到群聊记录,一并给向澄发了过去,并配文——
你的杰作?
向澄作为始作俑者,无法同周延他们一样亲自参与“忆往昔”活动,只能躲在后面窥屏,已经够委屈了。
她正看得起劲,笑出眼泪的时候,就等来了简宁的秋后算账。
向澄想得开,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承认了。
不过她也没有了继续调笑的心思,生怕简宁一个生气,让自己把剪了一下午的作品删掉。
半分钟之后,简宁的消息抵达,向澄顶着一脸的英勇就义,就看到了如下几个字。
还挺有效的。
简宁说。
向澄:“??”所以不是来骂我的?
简宁是这样想的。昨天江声已经向简宁坦白了他来基地的目的,简宁怕他害羞,会躲着自己,毕竟之前也有过先例。
可是江声没有。
向澄那个横空出世的视频恰到好处地加持了简宁的一些自己还有待发掘的属性,让江声觉得简宁是可爱的、可以接近、可以调笑、可以明确表达情绪的人。
简宁感谢向澄都来不及。
她诚挚地表示可以负担向澄的一顿晚饭,或者亲自下厨做点小菜给她,以表慰劳。
向澄赶紧拨了个电话过去。
“不用了吧,”她心虚得很,连忙推辞,“我也没做什么啊,用不着这样。”
半晌,向澄听到简宁的回答。
“还是要感谢的。”
向澄觉得这样温柔的、冒着人气儿的简宁很不寻常,而且这种不寻常的状态从江声到基地以后就一直存在,在上次的饭局上表现更甚。
她一个从来不在乎称呼的人,为了江声一句师姐,会使绊子,会耍心机。她一个时不时总想着游离于集体之外的人,也会尽可能让江声融入他们,让江声有家的感觉。
还有这次,简宁拜托自己想个办法,让江声亲近她。
向澄没有很当真,她觉得简宁或许是一时心血来潮,可能是看到旧友太兴奋,也可能,江声时不时垂下眼睑的落寞样子实在可怜。
可是简宁完全偏离了向澄给她的设定。她是认真的,不是随意调剂生活。
就像今天,他们所有和简宁有关的热闹其实根本与她本人无关,简宁关心的,只是江声有没有离自己近了一点。
简宁对江声的殷勤、热情和纵容,旁人乍一看像是没来由,可其实她根本就把目标锁定在江声上,不要钱似的往前送。
可是,为什么呀?
江声有什么特别的呢,凭什么让简宁单单对他一个人开放特权。
向澄有些明白,但也不全明白,便打算直接问简宁。
可江声在简宁心里的重要程度容不得向澄掉以轻心,又只能绕着圈子问。
“你知道的,我们单亲家庭,心思都很细腻的,”向澄在电话里说,“可是,我从江声身上,也看到了这种细腻。”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但是就总觉得,江声……应该是经历了挺多的。”
“你上次只告诉我,是在岩洞里捡到江声的,接下来的事情应该涉及隐私,你不会说。我怕我说话不注意,会无意中冒犯到他,所以我只能靠猜,你把握一下,随时喊停。”
简宁应了声,是同意的意思。
“江声并不是山里的孩子,”向澄说,“你说过的,他出来的时候,一点也不熟悉地形。”
“那个年纪,突然转换生活环境……应该是家里生了变故。而一个小孩,一声招呼都不打跑那么远,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又明显是有计划。”
“可江声一看就不是什么淘气的孩子,他的计划一定不会是单纯让家人担心。”
向澄眼前仿佛看到一个小男孩,不顾一切地冲向山林,踏进一片未知而又危险的领地,恐惧又勇敢,悲恸且绝望。
“他的计划,和他一开始不乐意搭理你,应该也有联系,”向澄有些不忍心继续,但是她又觉得,像简宁这种真心对谁好就不会轻易放手的人,在挑选任何一位足以长久发展的对象时,都应该更为谨慎,她叹了一口气,才道,“因为那天晚上,他是不打算出那片林子的。”
“简宁,”向澄很慢很慢地说,“你的出现,就是这场计划的意外。”
没有人明知天黑将至,却傻傻地缩在险象迭生的山林里等候黎明。因为在这之间,势必还要经过一段漫长难熬的、自我放弃的过程。
或许是眼神凶狠的狼群,或许是隐身在灌木丛中的豺狗,总之它一定身形庞大,一定有摧毁江声的力量。
它们总会找上自己,将他从洞里叼去。
这也许是当时年仅九岁、长期生活在睡前寓言故事里的江声,对自己即将迎来的结局的猜测。
所以他选择了一个临近夜晚的时机,一个人偷偷上山,跑到丛林深处。
这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但是和江声的向往地正好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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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澄对江声的这番剖析,可谓周到,这让简宁记忆中一些模糊的小细节变得真实起来。
比如看到江声第一眼时,他眼里那种藏不住的恐惧。
那种简宁都陪他蹲到脚麻,江声还处于一动不动的、久久不能褪去惊魂的状态。
简宁都能分毫不差地回想起来。
简宁始终无言,既没有打断向澄,也没有为江声辩解什么。
她不敢枉顾事实,说江声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说江声永远积极向上——尽管他已经很尽力把这种状态展示出来。
她只是简单听着这些话,心像针扎一样疼。
长这么大,简宁没有接触过什么阴暗面,没有碰到过什么堪称绝望无助的事情,遇到的人还算良善,身边的人一直平安顺遂。
活到现在,最大的难关也不过是因为偏科高中复读了一年。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场特别的体验。
可她也并非那么迟钝。
向澄能感同身受的,简宁也能通过自己的方法感觉出来。
江声全身上下都写着患得患失几个字,像是随时都要害怕失去,每一秒都在珍惜。
但简宁想跟向澄说的是,江声是不一样的。
他和那些消极软弱、一心寻死的人都不一样。
在江声从岩洞里爬出来,问简宁腿麻不麻那一刻起,他就不一样了。
即使一个不相干的人要干涉他,他也会心软。
只要有一个人不放弃他,愿意伸手拉他一把,他就会乖乖上岸。
在任何时候,江声都会顾及别人。
当初,在简宁慢慢发现江声一些不很明亮的想法后,也曾经试图在脑中重塑对江声的认知。
假的,都是假的,这个人根本不像表面上那样。
你需要仔细辨别,他的笑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需要小心翼翼地保持好距离,不对他太好,让他惶恐到逃离,又不对他太怠慢,让他误以为自己是个糟糕的人。
要真正走进江声的内心,实在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简宁摸索了很久,才找到窍门。
但简宁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因为说服自己对江声反观,就像把一个已经拼好的、漂亮又繁杂的积木,推倒重来的过程。
而简宁太懒,不想费这个劲儿。
所以在她心里,江声就还是那个可爱又柔软的人,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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