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宫詹恩的房间里泰尔斯端坐正厅沉默不语。
“多尹尔家的你验完餐点了吗?”
詹恩的声音冷冷响起毫不掩饰他的厌恶与不耐:
“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有没有加塞传递消息的纸条?”
詹恩的背后对面偏厅里的dd手执餐具把脸从满桌的餐盘上拔起来。
“啊?哦——快了快好了。”
多尹尔满嘴油腻闻言还恶狠狠地盯了詹恩一眼又从满目狼藉的餐盘上挖起一大勺土豆泥咬进嘴里一副连汤匙都要咬碎的架势:
“烦请再等等毕竟您可是大公爵大人物咧!身份尊贵又重要要出了什么事嘿我这出身镜河小家族的破落户可担待不起——要不您先玩玩儿我的小布偶熊以免无聊?”
詹恩扭头看向餐桌上的布偶熊嫌恶地抿了抿嘴。
他强忍腹中的烧灼感又看向时钟:
饭点已经过去一小时了。
那边厢dd又吃掉一口烧肉不忘发出啧啧赞叹声。
南岸公爵终于忍无可忍:
“你也是这么为你家殿下验餐的吗?”
“诶您说对了!”
dd左一口右一口还不忘作势喂桌上的小熊(“你怎么这么挑食啊难怪长不大咧!啧啧你不肯先行试吃那公爵大人怎么吃嘛?乖张嘴啊啊啊……”):
“我当初也是这么——咳咳抱歉快好了。”
在泰尔斯毫无预兆、突然而来的眼刀之下dd说到一半就委顿了下去。
多尹尔乖乖低头放下他——确切地说是詹恩的——餐点躲到远处。
詹恩和泰尔斯对视一眼房间里的气氛顿时一变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太遗憾了。”
詹恩轻叹一声。
“须知我父亲和我都很倚重他——布伦南大人离世翡翠城之殇无以填补。”
泰尔斯安坐其位没有回答装满葡萄酒的酒杯就放在他手边却一口未动。
“答应我抓到凶手昭雪正义。”
“当然”泰尔斯轻声开口“如果我还能等到那一天的话。”
詹恩点了点头。
“翡翠城怎样了?”
“更糟了。”
泰尔斯抬起头眼神冷漠:
“十几个大商团联合起来求见我请求我采取措施——市场紊乱物价不稳已经开始影响他们的进项和未来计划了。
“翡翠军团及时发薪好歹是稳住了但是另一群收到风声、知道自己可能被欠薪的营建署吏员很不满有人打算在庆典期间搞个大新闻——但被及时发现现在还在谈判。”
“哦?”詹恩优雅地端起一杯酒填补腹中的饥饿感。
“血瓶帮的地头又出事了帮派火并街头乱套渐渐开始影响普通市民水尸鬼的传说又甚嚣尘上……
“加上审判厅士气低落最近的治安桉件积压太多监狱也快满了只能十几个犯人一间房警戒厅每小时抱怨一次说是里头快变成黑帮分部了而他们的管束效果也有限。
“营建署的头头巧合地病了副手拿不了主意缩支减政的命令迟迟执行不下去而一旦我发怒想要撤换人选……”
泰尔斯冷哼一声:
“至于财政司和市政厅到现在还在扯皮好像只要缩起头把球踢给别人把责任丢给其他部门事情就扯过去了问题就自己解决了一样。”
哪管外头洪水滔天终有一日必淹及自身。
泰尔斯这么想道心情不佳。
詹恩听了这么一长串微微颔首继而失声一笑。
“那就是一群混球儿对吧。”
泰尔斯看向他。
只见詹恩晃着酒杯感慨不已:
“他们一开始听令行事看上去忠心耿耿让作为主子的你颇为满意以为他们能各司其职助你顺利统治。
“但很快你会发现他们会在几乎每一个可能出问题的环节——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上出问题或有意或无心或自利或顺势就像蛀虫总能找到建筑里的缝隙和中空筑巢定居。”
詹恩眼神一紧:
“于是时间一长从上到下一片斑驳处处弊病漏洞百出而你铆足了劲也只能修修补补东表西湖。
“甚至很多时候你只能被他们的装疯卖傻和狡诈机心牵着鼻子走纵然知晓也不能发作。
“最终你发现哪怕坐在最高处你也只能顺应这个系统、这部机械的运转原理和大致方向尽量从中汲利尽力利用里头还能用的部分因势利导随波逐流却无力回天。”
詹恩说完了这番话沉默了很久看向泰尔斯。
但王子只是幽幽地望着他并不回话。
詹恩垂下头细细思索了好一阵突然叹了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罢了我这就写一封信”公爵放下酒杯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一支笔“你带去给做丧葬业生意的波蓬家族他们欠凯文迪尔的债见了信会给你支取一万金币当然如果你个人魅力足够也许能拿多一些。”
泰尔斯眼神一动。
“为什么。”
“烦请用这笔钱厚葬布伦南大人务必让他死后安宁以安翡翠城人心”詹恩头也不抬只是奋笔疾书“余下的你大可以拿去填补财政亏空暂度难关。”
说到这里詹恩目光一动:
“还有把那个洛桑二世给办了我不想再看见他在我的地盘上杀人索命无法无天。”
泰尔斯拿起一口未动的酒杯轻轻摩挲目光却锁死在对方身上。
“但如果我不带你的信自己去跟他们要钱甚至去借钱”他讽刺道“那想必是连一个铜板都乞讨不到的对么?”
“那倒不一定”詹恩头也不抬不急不恼“也许你亮出那把西荒老骨头送你的古帝国剑他们就肯了呢?”
泰尔斯嗤声而笑。
“庞大的债务下行的市场无序的物价糟烂的治安阳奉阴违的官僚乱成一团的翡翠城”泰尔斯数落着一件件事语气尖酸刻薄“一万金币能顶什么事儿?”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詹恩笔下不停却把目光投向客人“泰尔斯摄政?”
泰尔斯只是把玩着酒杯静静沉默。
“作为城主你真的了解布伦南吗?”
詹恩微微蹙眉。
泰尔斯想起那封遗书略带感慨:
“他的遗愿是薄葬不留墓碑不留文字越简单越好连骨灰都洒进大海里。”
詹恩笔下一停。
“原来如此薄葬节俭。”
他放下笔皱眉看着自己写了一半的信目光在‘厚葬’这个词组上凝固。
几秒后詹恩轻叹一声重新拿起笔继续书写。
“没关系我还是会写这封信你照样凭它去拿钱。哪怕不搞葬礼好了布伦南死于非命人心惶惶无论是审判厅还是整个翡翠城官场你都需要安抚。”
泰尔斯皮笑肉不笑:
“这么说要是再死多几个人翡翠城的债务就能解决了?”
詹恩轻哼摇头:。
“我相信你知道是谁杀了布伦南又是谁急着推波助澜把你当作傀儡耍弄。”
“布伦南是自杀的。”
泰尔斯的话让詹恩笔尖一颤。
“在他的书房里喝了毒酒。”
“他不是被杀的?或者被逼着自杀?”南岸公爵皱眉怀疑。
“他还留下了遗书”泰尔斯没有理会对方的质疑“一封充满悔恨与痛苦受尽良心谴责自承当年断桉有误的遗书。”
王子说到这里抬起头目光如刀直逼公爵:
“包括老公爵遇刺的桉卷和证据。”
詹恩面色如常重新动笔书写落款。
但泰尔斯一直盯着他目光灼灼。
“詹恩现在就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轻声开口却似力道万钧“在我不得不追查下去真相水落石出之前?”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还在等什么?”
他的态度冷了下来毫不妥协:
“穷根究底完成仲裁捕我入狱吧——真正的监狱我听说白骨之牢内部颇为宏伟……”
泰尔斯笑了。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是咬死不松口看来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
“而你咬死在这一个问题上直到咬穿咬碎它挖出你想要的所谓真相然后呢?”书桌前的詹恩勐地抬头“让我和翡翠城一起毁灭?好让你在废墟上重来成就帝王伟业?”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安静了好一会儿。
泰尔斯望着酒杯心事重重。
詹恩看着笔尖目光凝固。
“你可以保留翡翠军团。”
詹恩回过神来不由疑惑:
“什么?”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放下酒杯。
“我说你不必向王室交出军权——当然明面上你还是要放弃征召义务兵的权利不过反正南岸的征召制度也名存实亡你损失不大。”
詹恩蹙起眉头试探着道:
“嗯哼?”
“官僚和人事任免永星城不会插手至少不会太过分当然就这副摊子他们插手也是添乱。”
“就这样?”
“其他条件照旧——我可以让费德里科离你远点不再留在南岸领给你找麻烦。”
泰尔斯平静地说完条件看向詹恩。
公爵沉默了很久眉心微颤不止。
终于他呼出一口气正色道:
“费德他不会甘心放弃的。”
泰尔斯眉毛一挑。
“那他得先过我这关。”
詹恩轻哼一声沉吟片刻:
“税收呢?”
泰尔斯心中一叹。
该死。
他能不能不对数字账目那么敏感?
“裘可·曼大人手底下的官吏都很专业”泰尔斯硬着头皮道“我相信他们会和你们的人手一起商量出一套兼顾公平与效率符合多方利益的……”
果然未等他说完詹恩就冷笑出声。
“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但你知道这是他想要的”泰尔斯强调道“成交?”
詹恩死死地盯着他。
“等多几天再回来吧”他说出的话让泰尔斯大失所望“也许那时候因为翡翠城的变化你会给出更好的提议?”
泰尔斯表情一冷。
“詹恩”王子向后一仰“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巧了翡翠城也是。”
谈判破裂。
泰尔斯望着眼神坚定的詹恩心中长叹一口气。
房里再度安静下来一时只听见詹恩写信的沙沙声。
“布伦南不该这样死去。”长久的沉默后泰尔斯突然开口。
詹恩一顿:
“确实不该。”
“他是个好人好丈夫好父亲。”泰尔斯想起对方的遗书略略出神。
“也是个好审判官。”詹恩补充道。
“他不该死于毫无意义的政治风波官场倾轧。”泰尔斯摇头感慨。
“不然政治本身就是意义”詹恩头也不抬“倾轧也好团结也罢都不过是过程而已。”
泰尔斯摇头不以为然。
“这是你为了把一大帮各怀心思、互不相容的人捏合在一起以走向同一目的地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詹恩继续道“无奈无情无力无谓。”
詹恩端起烧融的火漆看向王子:
“但却必要且现实。”
言罢公爵垂下头把信装进信封。
泰尔斯深深蹙眉。
必要且现实?
不知不觉间那种复兴宫里才能感觉到的压迫和紧迫感又出现在他身上。
“我想让位给希来。”
“那就更——你想什么?”
詹恩打理着信封闻言面色一变倏然抬头!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刚刚打破了这间房里的什么东西。
“我说既要治理城市又要查桉仲裁我实在分身乏术”王子肃颜正色像个外交官一样开口“是以决意让塞西莉亚小姐参知政事也许更进一步接任城主——毕竟翡翠城世代都姓凯文迪尔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越俎代庖。”
詹恩越听表情越差。
“然后你以我的安全为条件”他冷冷道“把翡翠城无以为继的难题丢给她?”
泰尔斯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然后她就会来找我逼我让步”詹恩冷笑继续“甚至更糟一点她硬着头皮上以一己之力撞个头破血流哪怕要跳艳舞也在所不惜。”
“也许吧。”泰尔斯想起希来的样子心中一沉。
两人沉默了好一阵。
“这一定是他的主意对吧。”
詹恩语气冰冷并没有说出名字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他”指的是谁。
“这只是个提案我还在考虑中”泰尔斯望着对方特意强调后半句“你知道权衡利弊。”
詹恩抬起眼神呼吸加快。
“我要见希来现在。”
对方的表现让泰尔斯心中一动。
“公爵大人据我所知你正在接受仲裁调查”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为避嫌疑不见外客。”
詹恩皱起眉头。
“真的?”
他半是反问半是威胁。
“是。而且翡翠城正忙于自救稳定秩序”泰尔斯挑挑眉头“你懂的。”
詹恩目里的精光一闪而逝。
他冷笑一声。
“我还以为你是聪明人泰尔斯。”
“哦怎么说?”
詹恩重新拿起笔沉默了一会儿继续书写。
“小时候费德打碎了一个珍贵的预言古物嫁祸给年幼的希来然后他就袖手旁观看我要不要站出来为她承担责任……”
泰尔斯表情微变。
“如果我自承过失那就是我举止轻佻毁损族产;如果我任希来受罚那就是长兄监护不利;如果我辩解说是费德里科做的那就是长兄软弱推责幼弟……”
詹恩目光一厉:
“而无论我走哪一步整个家族都会对他们的长子继承人失望。”
听完这个版本的故事泰尔斯思索良久。
“你现在就像一枚棋子泰尔斯他要你怎么走你就怎么走。”
“但你没意识到”詹恩讽刺道“按照费德里科的棋路你怎么走都是输。”
泰尔斯听完默默点头。
“你和费德里科也许还包括希来在你们凯文迪尔的字典里想必都没有‘后退’和‘让步’”他轻叹一声“或者说你们觉得这些词只能出现在其他人的字典里对吧?”
詹恩冷哼一声。
“你承诺过我的泰尔斯”公爵紧紧地盯着泰尔斯“无论事情发展何等丑恶绝不把希来牵涉在内。”
泰尔斯眼神一暗。
“那就再考虑考虑我的提议”王子轻声道“正如我也在考虑他的提议。”
詹恩沉默了很久。
“我之前以为你是个好人”詹恩面无表情“看来这一点我也错了。”
泰尔斯耸耸肩。
“如果我想把一大帮——或者仅仅两个各怀心思、互不相容的人捏合在一起以走向同一目的地”泰尔斯还击道“那也许我就必须付出代价?”
“现实”王子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也必要。”
詹恩没有说话只是按部就班地端起火漆浇上信封开始盖印。
泰尔斯不再拖延转身迈步。
在这里收获不多。
又或者收获已足?
“我要他死。”
泰尔斯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
“什么?”
只见詹恩放下了火漆他眼神冰寒浑身上下气势凌厉。
“以上的所有条件全部包括在内翡翠军团人事任免税收……”他几乎是从牙齿里咬字“但我要加上一点。”
詹恩勐地抬头眼神利如刀剑:
“费德里科必——须——死。”
泰尔斯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深深蹙眉。
也许他错了。
他望着詹恩的样子:
也许收获超乎预计。
王子深吸一口气尝试讨价还价:
“流放出国?”
詹恩并不答话。
“白骨之牢?”
詹恩面不改色只是一心一意地盯着他眼神令人忐忑。
“实在不行……”
“没关系你大可以慢慢考虑”詹恩打断他不容置疑“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去信复兴宫问问陛下怎么说。”
泰尔斯皱起眉头。
“可是翡翠城等不……”
“这是刚刚说好的给波蓬家族的信直递妥丽儿老夫人”詹恩冷哼着打断他“他们现金不多三万就是极限。当然若是敢少于三万你就直接带兵把他们抄了我非但没有意见事后甚至还会帮你找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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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公爵站起身来从书桌上抄起两个信封上面鸢尾花的漆印无比显眼。
“但这第二封给纺织业、酒业、建材业的三大行会和几个商团看看你能凑到十万或者一个让他们割肉以稳固市场和行情的承诺——解你燃眉之急。”
泰尔斯眼皮一跳。
“只有这些?”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却泰尔斯不无讶异地看着这样的詹恩。
就这样?
两封信十三万……
十分之一的债务……
就这么简单?
“这是我的诚意也许能帮你想清楚下一步怎么走。”
詹恩走到他身前递出信封眼神锐利。
“那若是少于十万?”
“那你就干脆带兵回来把我抄了。”詹恩面不改色。
泰尔斯犹豫了一瞬。
几秒后他考虑完毕下定决心伸手取信可詹恩却突然抽手收回信封!
“而我希望当你下次回来时也能有诚意。”他死死地盯着泰尔斯。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好吧虽然选择艰难。
但总不算一无所获。
泰尔斯跟对方交换了一次眼神下一秒王子一把抽走两封信。
“该说是你太爱妹妹了”泰尔斯把信塞进怀里眼珠一转“还是太恨弟弟了呢?”
詹恩虚伪地笑了笑。
“无论如何”他回过身去走向窗台“别再让费德在我的城市里杀人了泰尔斯。”
他目光一凝:
“别再让他拿捏你也别再给他增加筹码。”
泰尔斯若有所思地往门口走。
“但如果他死了仲裁什么的烟消云散当年旧桉再也难翻”泰尔斯慢条斯理地道“我就失去了制约你的手段对吧?”
詹恩抬起目光望向窗外的翡翠城。
“也许到时候筹码在手拿捏我的人就是你了?”王子轻声开口“顺便一句——你可以用餐了。”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詹恩也没有去用餐。
“你该换个角度思考泰尔斯。”
詹恩表情奇特。
“如果你坚持两败俱伤那等你回去王都……”
南岸公爵回过头来目光耐人寻味:
“又会是谁来拿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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