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把自己招待得不错。”
怀着复杂的心情泰尔斯来到詹恩对面拉开一把名贵的扶手椅。
“彼此彼此”南岸公爵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打开茶几上那壶瑟拉公国产的葡萄酒“当心殿下那把椅子不太好坐。”
泰尔动作一顿。
他拍了拍扶手椅面色一冷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
“这么贵重的椅子居然会不好坐?”
“正因如此”詹恩斟好两杯酒看着他坐上椅子的动作目光耐人寻味“贵重之物用着往往并不舒适。”
“既是如此”泰尔斯摩挲着光滑温暖的扶手感受着皮革的质料啧声道“也没见你扔了它啊?”
詹恩端起一杯酒向泰尔斯托举示意。
“如你所言。”
公爵轻笑一声将另一杯酒推到泰尔斯跟前伸手示意语气深邃:
“它很贵重。”
泰尔斯没有马上回话他盯了对方很久。
“那可真得小心些了”泰尔斯倾身到茶几前轻描澹写却也不容置疑地把那杯酒推了回去“否则椅子被我坐坏了可不好修复。”
詹恩看着泰尔斯推拒葡萄酒的动作目光微微凝固。
“也并非无法修复”他微微一笑收回手掌毫不在意地举起自己的酒杯深吸一口气“只需找对匠工师傅。”
泰尔斯靠回靠背默默观望着詹恩享受酒中醇香轻哼一声:
“既是这么名贵的椅子无论哪个师傅修起来都花费不菲吧?”
詹恩晃晃酒杯轻啜了一口酒啧声赞叹:
“总比椅子本身便宜。”
“那你是宁愿花钱修它还是宁愿它完好如初?”
詹恩目光一凝。
“那得看椅子摆在哪里”鸢尾花公爵幽幽道“是摆出厅堂给人看还是放在卧室自己坐。”
泰尔斯沉默了詹恩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在卧室里静静相对。
半晌之后詹恩放下酒杯率先开口。
“所以现任翡翠城摄政来找我这一介囚徒却又不肯赏脸喝我的酒”他盯着泰尔斯的脸意有所指“可是统治有所不顺?”
泰尔斯轻嗤一声。
“身为一介囚徒足不出户你是怎么知道我‘统治不顺’的?”
詹恩笑了他转向阳台的方向。
“拜托光荣区冒起了那么大的烟柱火光就连空明宫里藏得最深的老鼠都闻见味儿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
而詹恩闭上眼睛表情享受似乎还在回味方才的酒香。
“你知道星湖堡有阵子也闹过鼠患”泰尔斯盯着桌上的酒壶“直到我把老鼠全清理了一只不剩。”
言罢他死死瞪向詹恩。
詹恩沉默了一会儿。
“一只不剩?”
鸢尾花公爵点点头:
“那可得用上不少捕鼠猫呢不少。”
“确实不少”泰尔斯不甘示弱“但我后来发现真正有用的猫其实仅有一只。”
詹恩冷笑一声:
“噢哪一只?”
泰尔斯和詹恩对视了好一会儿。
下一瞬泰尔斯突然挂起了笑容:
“您适才误会了公爵大人。”
只见泰尔斯身子前倾端起原属于他的那杯酒。
这次换作詹恩轻蹙眉头了。
“翡翠城的统治一切顺利无波无澜市民安居乐业官兵尽忠职守”泰尔斯自在地晃晃酒杯向詹恩致意“像鲁赫桑大街上的火灾意外根本都不用我操心各级官吏自己就解决了。”
詹恩眼神一凝。
“我想也是”他向后一仰瞬间变得冷漠态度拒人千里“否则您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哪还有闲暇来找我喝酒聊椅子和老鼠的事儿。”
“你父亲痛苦吗”泰尔斯笑容依旧却冷不丁转移话题“当他去世的时候?”
詹恩表情一动。
泰尔斯倒是澹定地继续:
“尤其当知晓自己遭人背叛知晓杀自己的凶手是再信任不过的血亲?”
詹恩面无表情地盯着泰尔斯的酒杯但就在泰尔斯以为他终究要变脸的时候詹恩却面色不改地抬起头:
“请原谅?”
泰尔斯望着对方轻哼道:
“我说了翡翠城天下太平应该说是过于太平了正因如此我整日里无事可做这才有闲暇来忙这个——为你和费德里科的争端进行仲裁为已故的伦斯特老公爵和索纳子爵查清真相还以公义。”
王子殿下特别重读了最后的几个词眯起眼睛:
“怎么哪儿有问题吗?”
好几秒的时间詹恩一动不动就像一具凋像。
直到他吐出一口气重新给自己斟酒。
“您刚刚说得用的捕鼠猫仅有这一只?”
詹恩斟酒的动作沉稳如常未有丝毫不妥:
“未免有些过于单调欠缺新意。”
“然而老鼠们被逼到角落走投无路时”泰尔斯摇晃着酒杯目光须臾不离詹恩的面孔“还真就吃这一套。”
詹恩重重地放下酒壶。
“但您确定要清理的只有老鼠?”
公爵托举起酒杯细细观察着灯光下的酒色:
“要是城堡里藏着更凶勐的野兽光有只捕鼠猫可远远不够看。”
詹恩的酒杯上泰尔斯的面孔透过葡萄酒的折射映出显得猩红扭曲。
“事实上我的那只猫出爪无情可凶勐了”泰尔斯同样对他举了举酒杯“管够。”
詹恩的表情冷了下来。
他垂眸望向泰尔斯的酒杯:
“酒都快被你晃洒了真的一口也不喝吗?”
“杯子在我手里”泰尔斯冷冷道继续晃着酒杯“我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
詹恩沉默了。
几秒后他端着酒杯缓缓踱步到窗前。
“当然那你就想什么时候喝再什么时候喝吧”詹恩望向窗外态度冷若冰霜“但酒已开封也不知还能保存多久。”
他的眼前翡翠城里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如星河璀璨。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有所思。
“我早该想到的。”半晌后泰尔斯突然道。
“想到什么?”
“你推举我上台摄政却又极力反对希来参与统治不仅仅是因为你心疼妹妹”泰尔斯眯起眼睛“更因为你还在棋局里而空出来的城主之位只是你的另一枚棋子目标是吃掉任何坐上它的人。”
詹恩头也不回:
“将统治的不足与不顺归咎于一介囚徒这可不符合您一贯的形象。”
泰尔斯冷哼一声。
“那封信。”
“什么信?”
泰尔斯抬起目光。
“不久以前你给我父亲的那封《替役请愿书》说什么缴税替役削减兵员看似要啥给啥恭顺服帖实则暗藏玄机满布陷阱。”
“你在竞技场里说过”詹恩冷冷道“那封信被你撕了。”
“对。但‘不以敌亡’如你就连给至高铁腕王的求和信都敢阳奉阴违留足心眼那当你面对我被迫走下城主之位把翡翠城南岸领拱手相让时”泰尔斯的诘问既严厉又不屑“又怎可能不暗藏后手不布设陷阱不在空出来的位子上为继任者留下满座荆棘?”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一时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
“那你可曾想过”詹恩望着曾经属于他的城市夜景目光犀利而深沉“也许要想坐稳那把椅子本就应该披荆斩棘?”
“本就应该?”
泰尔斯不屑道重重放下酒杯。
“我的人花了一整天还好声好气地劝着不少财政官加班加点这才大概厘清了翡翠城的账目尤其是那堆债务。”
“恭喜你。”詹恩不无讽刺。
泰尔斯靠上椅背抱起手臂:
“事实上巨额的公共债务对于翡翠城而言不是坏事而是多年来的家常便饭更是支取未来发展治理的手段。”
“真希望我手下的财政官们人人都有您的视野。”詹恩依旧像是在讽刺。
可泰尔斯却目光一动:
“但蹊跷的是翡翠城从七八年前就开始整理和重组债务了有的改期有的拆分有的合并有的修改有的甚至大笔大笔地加借到最后林林总总的各项债务被集中成三批:光是第一批就包括了上百万的先期债务得从现在开始的两年内还清。”
王子冷冷道:
“第二批的债务归还期限在十年上下第三批则在十五年前后。”
詹恩没有说话但他终于把焦点从窗外转移缓缓转过身来面对泰尔斯。
“就像你以前说的你很早就料想到复兴宫要对鸢尾花下手但你不知道他们会什么时候来以什么方式来于是你干脆早早提前备战未雨绸缪。”
泰尔斯冷静地继续:
“三批巨额债务其实都是你利用翡翠城财政给自己留下的三重保险——在这十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无论谁以什么方式颠覆了你的统治攫取了翡翠城都得要面对险恶的债务陷阱……”
“钱的问题而已”詹恩打断了他把手里的酒转出一个猩红色的漩涡“璨星王室富甲天下你肯定有办法解决对吧?”
泰尔斯皱起眉头。
“钱的问题?”王子冷哼道“翡翠城易主本就在经历政治动荡习惯了翡翠城贸易秩序的商家们开始恐慌抛售导致物价不稳行情紊乱……”
再加上‘王子要榨干翡翠城’、‘王子要加税圈钱’或‘王子要清理门户’等各色谣言……
他不无忧虑地想。
“而等我开始拆东墙补西墙想法子开源节流还债时更多的麻烦就来了”泰尔斯冷冷道“缩减开支挪动预算的主意一打各级官员的办事效率就肉眼可见地下降塞舌尔骑士——不管他有没有得到你的授意——甚至不动声色地威胁我军团要罢工。鲁赫桑大街的意外姑且看作是意外吧就是这些原因和警戒官们效率低、血瓶帮大乱动荡所共同造成的。”
詹恩静静地听着用令人心季的眼神盯着他毫无幸灾乐祸的笑意。
“然后就是人心惶惶人们对翡翠城的未来失去信任有点家底的人纷纷逃离市面上的治安桉件频出不止”泰尔斯紧紧盯着对方“若再不做点什么曾经繁华似锦的翡翠城恐怕就要开始衰颓了。”
詹恩没有更多的表情他只是深吸一口气缓缓举起酒杯:
“喝酒吗?”
泰尔斯深深蹙眉但他并未理会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原本打算召见南岸领的实力封臣和大商人们甚至是国外的商团财主威逼利诱让他们出借钱财帮助翡翠城填补亏空暂时纾困……”
詹恩哼了一声意味不明。
“但在那之前我就接到了阿什福德管家送来的账本上面是关于凯文迪尔家族私产的状况。”
詹恩眼神一动:
“果不其然你把主意打到了凯文迪尔的头上。”
泰尔斯叹了口气。
“我的人刚刚大概搞清楚了鸢尾花家族的确富可敌国光是在沥晶矿探采这一行上你们的资产估值就有足足百万之巨而且都是能源源不断生财的摇钱树活资产还没算上冶炼和贸易”王子闷闷不乐“哪怕只挤出一半也够翡翠城暂且渡过难关。”
詹恩没有答话只是耐人寻味地注视着他。
“然而问题就在这里。”
泰尔斯离开椅背死死盯着对方。
“我翻遍了账本搜遍空明宫上下发现凯文迪尔家族能腾出来的现金居然寥寥无几加起来还不到五万。”
詹恩勾起了嘴角。
“因为早在七八年前你就开始运作把绝大部分的家族现金都投入了各大产业——比如翡翠城棉毛商会就有你的两成股份北部的许多沥晶矿都是凯文迪尔和拉西亚家族合股投资的拱海城永世油业的一半商团都跟鸢尾花签约合作而这些还只是能查得到的像达戈里·摩斯这样的商人恐怕还有不少人人都是你的资产白手套遍及翡翠城南岸领甚至星辰王国的各行各业方方面面。”
泰尔斯越说越是严肃咬牙切齿:
“所以如果我要动用凯文迪尔的钱首先要做的就是从南岸领上下十几个富庶产业里抽调并变卖资产而我一旦这么做了比如说低价抛售你留在纺织业里遍布南岸的那十几家工坊几十库原料几百家店铺几千张织机……”
“釜底抽薪拔本塞源”詹恩接过他的话显得轻松自在“本就不稳的行业秩序和经济行情短期内只会更恐慌更混乱更动荡还坐实了‘王子要榨干翡翠城’的传言。”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压抑情绪。
他又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算了不重要了。
“更糟的是”泰尔斯艰难地继续“如果我通过贱卖你家的资产渡过难关从而导致了经济动荡行业危机则那些跟你勾结合作盘踞在行业上下游的无数大商团大财主贵族势力封臣家族比如在纺织业里跟你们合股投资的卡拉比扬家族这些遍布南岸领的巨擘大鳄们他们的利益同样会连带受损。”
泰尔斯握紧拳头。
“所以我取消了跟这些人的会面也打消了向他们借钱纾困的打算。”
詹恩默默喝了一口酒: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们早都在经济上产业上和你和鸢尾花家族紧紧绑在一块割舍不开了”泰尔斯不屑道“我又何必无故树敌自找不快?”
詹恩没有说话。
“反正这一轮下来财政债务税收商业治安民生……”
泰尔斯压抑着愤怒:
“前前后后从头到尾无论我从哪里下手都会得咎无论实质上谁得利谁受损无论里头过程多么复杂最终的代价和骂名都将由上台掌权的我一力承担。”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
“但我猜这些人如果是你开口的话他们是会愿意出借的对吧?”
他看向詹恩眼神犀利:
“为什么?就因为因为你和他们有合作经营利益交织?”
詹恩冷笑一声。
“我想你可以叫它信任”南岸公爵摇摇头“却奠基于制度和习惯:他们相信我相信鸢尾花不仅仅是靠信仰和忠诚习惯和义务更是靠立场和利益靠体制和系统。”
詹恩眼神一动:
“以至于一旦离开我们他们就将无可避免地失去对这座城市的信任。”
泰尔斯不屑哼声。
詹恩提高音量:
“而这些‘信任’泰尔斯是你无论重复强调多少次‘帝室之血’或‘王国复兴’都换不回来的。”
泰尔斯的目光越来越冷。
“所以不止是城主之位你你把整个翡翠城都变成了一个陷阱。”
王子冷冷道:
“任何人以非常规的手段攫取它都会触动一整套链条的连锁反应从而承担背后的代价。”
詹恩沉默着泰尔斯也没有继续。
两人默默相对足足一分钟。
直到零星的焰火在夜空中爆开光芒投射进房间有气无力地庆祝王后日。
终于詹恩走回沙发了缓缓坐下。
他敲敲酒壶不无深意地望向泰尔斯:
“那么都到现在了你还不肯喝我的酒吗?”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望向茶几上的酒杯思索了很久。
终于星湖公爵轻轻伸手前探执起了自己的酒杯。
詹恩笑了。
只见泰尔斯举起酒杯闻了闻酒香。
下一秒他抬起头目光严厉。
“这场仲裁的结果詹恩是你会安全脱身清清白白没有污点而凯文迪尔会继续统治你拿回公爵头衔和城主之位继续做你的鸢尾花之主。”
詹恩眼前一亮目光赞许。
“很好”他拿起酒壶“但是?”
“但是费德里科会被赦免他非但无罪还会以索纳之子的身份拿回自己的财产权和继承权成为新任的拱海城子爵——放心是荣誉子爵。”
冬。
詹恩的酒壶重重一顿。
南岸公爵抬起头目光冷酷:“那你怎么不干脆说‘我要往你屁眼里塞枚铁钉’?”
“我还没说完。”
泰尔斯漠然道:
“翡翠军团会被冠上‘王家’之名人数和用度都不变但维持费用要先以税收的形式上缴复兴宫再以王国的名义下发形成军务国防常例统领军团的各级军官要事先由王国军务司……”
詹恩越听表情越是难看。
“今年和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但从明年开始南岸领的所有村落、庄园、城镇每年的税收数目都要重新厘算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而复兴宫将全权……”
“你到底还想不想喝酒了!”
詹恩突然发声打断了泰尔斯。
他表情冷酷目光危险。
“而我还没说到港口、贸易和关税的部分呢。”泰尔斯面无表情。
“那你可以不用说了”詹恩冷冷道“省时省力还省下我一壶好酒。”
“但是我必须说!而你也是!”泰尔斯突然提高音量。
詹恩皱起眉头。
泰尔斯调整了一下呼吸尽力真诚地道
“我相信詹恩你早早给继任者留下陷阱或者说难题——只有凯文迪尔可解的难题目的绝非是鱼死网破。”
詹恩眼神微动。
“而是创造筹码以便谈判”泰尔斯盯着他“而这正是我们在做的事。”
泰尔斯叹了口气:
“拜托哪怕看在翡翠城的份上——我相信让它就此衰微绝非你本意。”
詹恩定定地盯着他沉默了好一阵。
“那些条件是你父亲的意思?”
泰尔斯心情一紧。
“只要你同意”王子沉声道“复兴宫那边我来处理。”
詹恩嗤声而笑。
泰尔斯皱起眉头:
“我是说真的具体的条件条款还可以再谈但我可以全权负责——”
詹恩突然打断了他:
“你为什么来找我?”
泰尔斯一顿。
詹恩靠近他目光咄咄逼人:
“告诉我泰尔斯从债务到税收从市场到治安你坐在那个位子上前前后后遇到了这么多事甚至还查过了凯文迪尔的家产晓知了翡翠城的产业是怎么运作的然而你所给出的条件依然还是这些?”
“而你甚至还以为所有的难题只要你用仲裁的事情来威胁我借到足够的钱就能迎刃而解?”
泰尔斯蹙眉: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詹恩摇头失笑。
“你是星湖堡公爵泰尔斯你该知道王国统治的建筑结构:君主大小诸侯官吏干员各式各样各行各业的平民百姓从上到下……”
泰尔斯面露疑惑。
詹恩向后仰对整个房间张开手臂:
“但是在这里在翡翠城你却能看见不一样的东西:商人的交易和地位得到保证农民们免于服役乃至繁重的税负各行各业的工匠师傅们自组行会联合发声各级官僚们兢兢业业按部就班甚至外国人在这里也会受到尊重而再大的封臣再高的贵族一旦跨进城门他就要承认以上所有的规则:他得明白为什么自己地里的卑贱庄稼汉能在审判厅里对老爷们大喊大叫而不受惩罚。”
泰尔斯眼神一动默默深思。
詹恩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因为因为这些人所拥有的所有权力都是被我们被鸢尾花家族被守护公爵所担保的换言之无论是商团财团们在市政厅里要求明订贸易法规还是农民们大喊着要给租税定下额度抑或是工匠们联合着要城主严惩克扣工资都是我们从公爵的权威里拨出的赋予的分享的。
“在这样的新秩序下贵族被封住了层层盘剥的欲望官员们掌握立规定则的权力商人们拿出发自贪婪的康慨农民奋起为自己拼死劳作的动力境内境外的钱财尽皆而来为我所用。
“但也正是在这样的新秩序下我们高贵的公爵家族作出了前所未有的妥协我们自上而下从空明宫里走出从至高宝座上走下以身作则约束封臣去做一些大部分统治者都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们不但承担安全防务更要操心市场秩序居民福利商家经营法规执行为此不惜借入数代都还不完的债务不惜亲自下场参股经营不惜投资推动各色各样花钱却听不见响的生意不惜定下连乡下男爵都觉得羞辱窘迫的规则而自己还要第一个低头遵守!”
泰尔斯回忆着到达翡翠城后所见所闻的每一个细节面色微变。
詹恩目光闪烁:
“试想一下吧:至高国王在永星城里权高无限埃克斯特的共举国王人人戒惧康玛斯的最高议员们门阀森严腐败透顶世界各地的权贵们都在统治里的最高一环在自己的土地上作威作福!
“但我们每一代凯文迪尔公爵行走在自己的城池里都要小心翼翼不能踩坏哪怕一处地摊干点糟心事还要花钱雇佣血瓶帮一个农民挖着鼻屎当面骂我们干得差我们还得陪着笑招着手说抱歉一个商人在城外五里遭人抢劫我们就要斥以巨资调动军队不惜代价追到天涯海角把罪犯绳之以法再把方圆数百里来回扫荡上三个月巡逻上一整年以挽回因此失去的信任!
“这才是翡翠城乃至南岸领不一样的地方从一百多年前的‘鹦鹉公’开始我的祖先效彷贤君但数代下来却比闵迪思更进一步:我们放弃权力割舍利益牺牲地位建立的不仅是给子民和外乡人遵守的规则更是束缚自己的牢笼和藩篱是连我们自己都不敢触碰遑论打破的链条!”
听到这里泰尔斯不禁动容。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詹恩·凯文迪尔会是王国里名声最好形象最佳最“平易近人”的守护公爵了。
这背后的逻辑、条件、道理镶嵌在历史和环境中的应然与必然绝不仅仅是一句“詹恩其人虚伪矫饰道貌岸然”就能简单解释的。
作为统治者努恩王可以横行霸道查曼王可以心狠手辣凯瑟尔王可以冷酷无情甚至库伦首相都可以老气横秋西里尔·法肯豪兹可以撒泼无赖独眼龙廓斯德可以高傲不群北境的瓦尔公爵可以极端偏激……
但詹恩不行。
詹恩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他喜欢他乐意。
而是他必须如此。
是翡翠城如此。
正如古来刀剑难逃其鞘。
“而这些事情你的父亲那位说一不二不容置疑只知索取不知给予的铁腕王他做得到吗?”詹恩轻声道。
泰尔斯抬起头面色凝重。
“所以作为统治链条上的最高一环”王子不禁感慨“鸢尾花家族拿出公爵的权威为这座城市乃至整个南岸作出了担保:你们建立秩序明订规则形成制度遵守法律甚至牺牲权威……”
詹恩笑了他轻轻点头:
“确切地说我们将自己铸成了秩序的基石从旧建筑的最高一环心甘情愿变成了新链条的最底一环。”
旧建筑新链条……
泰尔斯长声叹息:
“于是新的链条从此运转:确保安全吸引商贸撬动经济解放劳力鼓励生产驱动人民影响土地改变了封臣的生存方式进而扭转他们的立场性质……”
关于翡翠城的现实情报军事、经济、政治、阶层、历史……它们一则一则变成抽象的图画和形状在他的眼前流转堆砌。
泰尔斯越说越出神:
“于是这链条层层向上一环连着一环一环催生一环如此匆匆百年翡翠城悄然崛起:它反哺鸢尾花家族让所有以此为生从中受益的人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黎民百姓都相信南岸公爵的担保习惯翡翠城主的规则遵守凯文迪尔的秩序。
“就这样凯文迪尔家族又从最底一环回到了最高一环:链条转动起来形成回路盘活全局完成由旧到新的秩序更替。”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越发严肃: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一个多世纪鸢尾花献出了部分的翡翠城送予官农工商各色人等让他们真真正正成为翡翠城的一部分而反过来你们以此把自己与翡翠城的每个部分牢牢绑定:既是担保人也是受益者既是领导者也是护航人既是底座基石又是峰尖塔顶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泰尔斯咬紧牙关:
“而若有朝一日这一环被人打破……”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的詹恩冷笑开口:
“那就像你在这把椅子上的经历一样这组链条会从这一环断开层层脱节相继崩溃因为被抽离的不仅仅是顶端更是基石:权力的来源、规则的制定、法律的执行、秩序的保证、商贸的选择、金钱的流动、经济的形式、生产的内容、人民的生活、封臣的统治再最终波及回翡翠城的繁荣稳固——它们将接二连三地连锁反应恶性循环寸寸碎裂。”
泰尔斯深深蹙眉:
“若我不想打破而只是替换这一环——”
“那你同样得先拆散它拆散这组链条”詹恩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再复制我们的历史用同样甚至更多的付出运行起另一组链条。”
“因为这是一套链条而非旧式的建筑——庄园的领主老爷换了姓氏地里的农民也不觉有异反正头顶的鞭子依旧狠毒换了老爷就像从房顶拿走一块砖”詹恩冷笑一声“但在这儿翡翠城的‘农民’们会担心安全如何确保担心规则谁来执行担心产业是否有变担心新的领主老爷们是否跟他们利益共享甘苦同担——因为你不是从房顶拿走一块砖而是从绷紧的链条上摘下一个环。”
那个瞬间泰尔斯呼吸起伏他盯着眼前的詹恩却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座城。
“那我就重建这圈链条赢回信任甚至让王室来投资来定规来构建人人信服的秩序来证明凯文迪尔不是不可替代的……”他咬牙道。
只是如果那样的话……
“多久?”
詹恩冷冷道:
“就算你天纵奇才举措得当好了就算你吸取了之前两百年的经验有后见之明好了就算你作为来者付出的代价和牺牲也远不如凯文迪尔的六代人付出的多好了……但那要多久?在翡翠城衰微之后你要多久才能以璨星王室为根基重塑信任重建链条再今日的南岸领?”
南岸公爵冷笑不已:
“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泰尔斯欲言又止。
“而前提还得是你和王室约束自己也约束封臣不从翡翠城吸血不拿一针一线不重现贵族盘剥的恶习耐心等待才能最终等到它繁荣昌盛反哺统治的一天。”
詹恩笑道:
“事实上我对你还挺有信心的——三十年就差不多了?”
詹恩眯起眼睛:“但你还剩下多久?”
“我是说他给了你多久?”
泰尔斯呼吸一滞。
“现在你明白了吗?”
詹恩盯着他但泰尔斯却觉得像是一座城池在压迫着他。
“至于你刚刚坐在这里向我提出的那些条件:税收军队贸易产业几乎是链条里的每一环。”
南岸公爵啧声摇头:
“我知道你父亲眼红这些但是他真的知道我们的富庶富余是用什么换来的吗?他索要之物你真以为我给得出吗?”
泰尔斯艰难地扭头。
“而他作为高高在上不知尊重为何物的君主却想拥有凯文迪尔家用了整整六代人和七位公爵的努力从最高一环到最底一环再从最底一环回到最高一环所艰难换来的回报……”
“凯瑟尔·璨星五世”公爵望着万家灯火言语冷酷“他有资格吗?”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不知所想。
詹恩也不言不语坐回自己的位置默默饮酒。
“我明白了。”
詹恩扭过头。
“翡翠城不是一夕建成的詹恩”泰尔斯看向公爵眼神真挚“那它就不该被一夕毁灭不该。”
詹恩先是蹙眉随即不屑冷笑。
“威胁?真的?你?”
泰尔斯摇了摇头面露悲哀。
“你知道你很幸运吗?”
“什么?”詹恩不解道。
“试想一下如果是我父亲如果是他在得手之后发现了翡翠城的这些……情况”泰尔斯打量着房里的陈设感叹道“那也许我就该为你为你的城市祈祷了。”
“所以现在你先遇到的是我真是太幸运了。”
詹恩目光一动。
他凝望了泰尔斯好一会儿。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最终南岸守护公爵轻嗤出声“信不信由——”
“那你就任由翡翠城走向衰落甚至毁灭吗?”泰尔斯勐地抬头提高音量。
囚徒的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不是我是你”詹恩看向泰尔斯目光里满是痛恨“你。”
泰尔斯皱起眉头。
“我知道你很不忿詹恩因为这是你的城市”他言辞恳切“但正因如此正因为这是你的翡翠城你的人民不是星湖堡更不是永星城!”
詹恩的表情渐渐凝固。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我发誓我会为你争取到最好的条件但是前提是……”
“你知道我刚刚望出窗外看见翡翠城千门万户的灯火时想起了什么吗?”詹恩轻声打断他。
泰尔斯眉头一皱。
詹恩抬起头不屑轻哼。
“据说六百年前约翰一世一意孤行决心北征埃克斯特‘以竟先父未成之业’。”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表情一变:
“詹恩……”
“当时星辰上下尚武举国欢腾唯独年岁已高的‘智相’哈尔瓦从病榻上挣起连夜赶上国王的队伍誓死一谏。”
詹恩的声音很轻:
“‘君不见灯火万家生灵无算何忍涂炭?’”
泰尔斯看着他面色越发悲哀。
“而雄才伟略征服无数的约翰王骑在马上举目望向他眼前的万家灯火。”
詹恩眼神飘忽仿佛真的看到那一幕:
“‘吾目中所见唯有黑暗。’”
泰尔斯闭上眼睛。
“没错这就是‘黑目’约翰的原话。”
詹恩顿了一下幽幽望向泰尔斯情绪复杂:
“你的祖先。”
没有人说话屋里安静了整整一分钟。
直到泰尔斯勐地起立走向房门。
“你去哪儿?”詹恩望着他的酒杯“不喝酒了?”
泰尔斯脚步一顿。
“你忘了一点。”
王子叹息道:
“没错詹恩你用作筹码藉以自保的是凯文迪尔家数代打下的根基。”
他转过身来。
“但别忘了”泰尔斯冷冷道“这宫里谁还不是凯文迪尔呢?”
詹恩闻言表情微变。
“dd!”
房门被勐地打开。
“殿下!”
满头绷带的多尹尔官瞬间冲进房间一副忠心耿耿随叫随到的样子:
“护卫翼已经整队完毕不知您有何吩——”
“打开费德里科的房门”泰尔斯没有废话直接打断dd“我要见他现在。”
“额是!”
詹恩皱起眉头。
泰尔斯正准备往外走詹恩就开口了:
“你会后悔的。”
泰尔斯回过头。
“因为我去找了另一个凯文迪尔?”
“不”詹恩眯起眼睛目中泛出危险的光芒“因为你去找的另一个人……”
他扭过头:
“也是凯文迪尔。”
泰尔斯面色一沉。
下一秒。
“丹尼·多尹尔一等护卫官!”
dd原本正威风凛凛龙行虎步地掠过一队卫兵寻思着以什么威严的姿势开对面的门听见王子罕见地呼唤全名他顿时吓得脚下一滑却也顾不得狼狈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
“殿殿下?”
“从现在开始詹恩·凯文迪尔的一应饮食用度对外沟通都由你送进送出亲自负责仔细检查”泰尔斯面无表情地下令“我不想再看到有任何人再给他传递这个房间以外的任何消息。”
詹恩举着酒杯的手一顿。
“是遵命——啊我我吗?”dd先是受宠若惊旋即惴惴不安“可是殿下我担心我做不……”
“还记得王室宴会的刺客吗?”
dd闻言一愣。
詹恩面色微变。
“拿剑挟持你父亲逼你决斗差点害你们家破人亡的那个?”
只见泰尔斯侧过头冷冷瞥向詹恩努了努下巴:
“他派的。”
多尹尔生生一抖。
他难以置信地扭头望向深深蹙眉的詹恩。
下一秒泰尔斯头也不回地迈出房间。
只留下长声叹息的詹恩。
以及表情难看正死死盯着他的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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