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月见

小说:玉水明沙鹣鲽情 作者:今如
    第二年,春天来得特别早。

    才刚三月初,已是桃花开罢。我身穿薄纱素衣鹅黄色襦裙站在院中独赏春色,竟也不觉得冷。

    不知为何,今年自从出了正月,院中格外冷清,平日里穿梭往来净梧轩传话的丫头们少了很多,我心中纳罕,却也未明问。娘亲从外面听说,内院的仆从最近大多调到外院筹备着什么庆典去了。

    至于是什么庆典,我却并不知道也并不关心。

    人少了院里清净许多,我每日除了上书斋就是读书写字,日子倒也过得逍遥。偶尔陈夫人的二女儿珫蘅会过来净梧轩找我一起读诗作画抚琴。这半年来,她与我走得很近。

    珫蘅生来一双纤纤素手,弦上随意抹挑拨弹即成佳曲。我喜画虬枝梅花,往往她一曲弹过,我这边已暗香疏影浮于纸上。

    是以,我视她为益友良伴。

    那日,院里绣工用的五彩丝线用完了,账房管事的忙得分不出神来照顾我们这些零头细软。娘亲只得自己外出到集市上去采买。

    从集市上回来,娘亲便抱怨集市休市了,外面街上被行人挤得水泄不通。

    彼时,我正埋头画我的梅花,刚好再点了花蕊就可以收笔,听到娘亲的话,我诧异地抬起头来问道:“这倒怪了。集市若休市,怎得街上还涌出这么多人?”

    娘亲说:“不只是休市,连河道都不通船、不通商了。”

    “这又是为何?”我不明白。

    “起初我也不知道是何事,问了人才知道,原来是乾隆爷出巡,正视察河工!那岸边被百姓们围得个密密实实,个个挤破了头、伸长了脖子,争着一睹龙颜呢!”

    “乾隆爷?当今的圣上?就在咱们这儿?”我不太相信,一笑而过:“只怕又是哪个多事的,以讹传讹,戏弄人吧?去年坊间不也传钦差大臣到了咱们这儿”

    “回来时,我正碰到何管家出门,就多嘴问了一句。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我好奇起来。

    “他说他正要去县里办事,圣上指明要咱们将每年上供的绣品小样这就送去给太后看呢!”

    我轻点了两笔花蕊,自顾自欣赏起来,口中随意答道:“那可得挑些新样子孝敬她老人家。”

    娘亲说:“说的是呢!何总管说,陈夫人吩咐了,送去的都是顶级绣娘制的小样,一般人可是无缘得见。”

    我点点头,抖了抖画纸,对娘亲说:“今天这幅格外满意,回头请管事的裱装起来,就挂在净梧轩的门厅吧。”

    娘亲过来看了看画,应了声,就拿着五彩丝线过邻院去了。

    我见这纸上的一枝寒梅,似绽微绽,心下一动,提起笔在右上角以蝇头小楷书:簪梅对雪图晴空碧如洗,明霞映雪烛。遥如脂粉艳,近赏色却无。落款处端端正正提了两个字:淡月。

    过了几日,刚下了书斋,娘亲就急匆匆迎上来,催促道:“月儿,快梳洗换套衣服。适才,府里来了客人,夫人把你在门厅挂着那幅对雪图拿去,得了赞誉,说这就让你去,要赏你呢!这会外院的湘姨正在门厅候着呢。”

    我点点头,换了一身黛青素银镶边的薄衫配月白色秋荷裙,就和娘亲跟着湘姨往外院去了。

    这外院我并不经常走动,只是前年乞巧节来过一次,如今已是印象模糊了。湘姨引领着我们沿着汉白玉石子铺就的蜿蜒小径在楼榭亭台间穿行,我打量着身旁的五彩琉璃瓦满月亭、青石英玉阶沉香斋、金顶五宝严饰佛塔心中纳罕:想不到这外院竟如此气派奢华。

    昔日,院里的婆子们都说陈府对养女们是极好的,单我住的净梧轩就是陈府里数一数二的独院,如今看如何能与外院相比。

    我一路默默看着,也不作声。

    娘亲殷勤与湘姨攀谈,道:“这外院,如今越发气派了。”

    湘姨道:“是啊,前年夫人说要整顿外院,你看,喏!咱们一路走来的这些栋都是这两年新修的。修好后一直关着,闲杂人等不让接近,这个月才开了设宴待客。”

    “是哪家的客人这么尊贵?”娘亲略带关心地问道。

    湘姨笑道:“这岂是我等这些寻常婆子能知道的。要不是这个月人手吃紧,我连进这院子里带路的机会都没有呢!”

    我看了娘亲一眼,她会意也就不再多言了。谁不知道,湘姨在夫人身边侍候多年,府中多少内情了如指掌。此一番笑谈,看似自贬,实际上却是给了我们一个软钉子碰。

    我们一路静静走着不再多言。

    走了一会,眼前豁然开朗,小径的尽头竟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湖,旁有一巨大的沉黄色湖石上书:崇明湖。

    时值傍晚,斜阳金色的余晖中只见一碧螺色的五角重檐雕栏小阁如生了翼一般浮于湖心之上。小阁内灯火通明,与湖心倒影相映生辉,璀璨夺目。

    湘姨引我们绕到湖石背后,一叶小舟已在码头等候。一行三人登上小舟,驶向湖心。

    小舟驶得近了,这才看清阁楼上的匾牌,是“待望阁”三个字。

    这名字倒也别致,我暗想,转头回望湖岸已逝于无边夜色之中。

    小舟停靠在待望阁的玉阶之下,湘姨和娘亲先行下船,回头将我扶上了玉阶。我抬头看着这高耸的亭阁,缓缓拾阶而上,不防有人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只见玉阶尽头有两个带刀侍从立于阁门两侧,冷着面,正俯视着我们。

    湘姨走上前,赔笑道:“适才,主子说要奴才带府中的小姐来,要打赏的。”

    领头的侍从上前一步,用手中的巡夜灯向我照了照,我低着头,不做声。

    半晌,他说:“进去吧!”

    湘姨这才引领着我们,推开两扇紫玉檀香雕花漆门,只见一张硕大的西子泛舟屏风立在门前。湘姨对娘亲说:“你就在这里候着,我带小姐去去就回。”

    娘亲点头称是,我随湘姨缓步入内间,沿回转扶梯盘旋上到了二层。

    两个随侍丫头立在外间门口,容色出众,很面生,不似府里的人。见到我们到了,其中一人即转入内堂通报,着我们在此候着。

    我听见里间传来筝曲的弦音,宫宫商羽商……我识得这曲是珫蘅的《玉涌》,之前在净梧轩听她弹过多回,是她的拿手曲目。

    知道珫蘅也在,我忐忑不安的心即刻安定了许多,只静静跟在湘姨身后立在外间。

    不多时,一曲《玉涌》弹毕,只听一清朗的男声说道:“不错,琴声清润,曲意幽远。正所谓,冷玉生烟石上暖,风卷苍云入海流。来人,赏!”

    未几,适才入内的丫头走出来,对我点头道:“请进。”

    我徐徐步入内厅,立于筵前。只见陈大人及夫人均坐在陪席,宴席上首端坐的是一位身着淡金色罩衫的男子,气宇轩昂、目若朗星,观之颇具威仪。他右手边是一位身着紫衫、慈眉善目的婆婆,左手边则是一位头簪珠翠步摇、面罩薄纱、目光盈盈的妇人。三人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灼灼然,让我颇有些许不自在。

    我微低了头,屈膝,向贵客们福了福。

    陈大人道:“此是小女霁月,年八岁。”

    上首的男子点点头,温声道:“霁月,这簪梅对雪图可是出自你之手?”

    随侍丫头递来一个卷轴,我双手接过展开,见的确是先前挂在门厅的那幅便低头称是。

    “题诗可是你作?”

    “是。”

    那男子笑了笑,吟道:“晴空碧如洗,明霞映雪烛。遥如脂粉艳,近赏色却无。你却解释一下,为何这梅花‘遥如脂粉艳,近赏色却无?’”

    我沉吟片刻,一字一句道:“梅,无梨桃之柔美,非丹桂之雍容,乏莲菊之清雅。然,独绽霜雪之时,不与百花争春;傲立寒风之中,不欲群芳斗艳。凌风起舞,翩翩,有花中君子之风;清绝婉然,绰绰,蕴凛然三友之秀。梅之姿,在风骨,不在颜色。是以,远观虽犹有百花之明艳,近持则唯余清宁之暗香尔。”

    男子听罢,莞尔一笑,道:“依你之见,寒梅高绝至此,群芳斗艳岂非成了罪过?”

    “非也。天地万物,各有因缘,只是逆顺之别,而实无对错之分。”

    他目露赞许之色,拿出一手掌长的锦绣手卷,交给随侍道:“你看看这个,可认得吗?”

    随侍走下梯阶,我双手展开手卷,只见是一幅陈年泛黄的题字,方寸大小的寻常宣纸上书的是一首诗:“断山逾古北,石壁开峻远。形胜固难凭,在德不在险。”

    竟是那日我无意间吟出的圣祖的那首《古北口》。

    这幅字笔意苍劲有力,颇有金石气。我凝视着这幅小品,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缕缕情思,让我愁绪纷繁,不禁泪盈于睫。我心中不禁纳罕,然,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掉落。

    半晌,座前的男子问道:“如何?”

    我心中万千感受却无从说起——说是熟悉,但的确是没见过的,连书者何人都茫然不知;说不熟悉,那突如其来的五味杂陈又从何而至?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才好,只能硬着头皮低头如实以告:“似曾相识。”

    那男子从筵间站起,徐徐步下梯阶,行至我的面前,道:“抬起头来。”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仰望着他。

    他低头端视我半晌,矮下身子,与我平齐,凝视着我,柔声道:“这眼泪,却是为何?”

    见他如此,不知为何,我的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哽咽起来,内心却茫然无助,只得红着眼说:“不知。”

    他怜惜地看着我,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轻轻拭干我脸上的泪。

    我的目光却被他拇指上一沉黄色的物件所吸引。

    “这是何物?”我哑着声音问。

    “嗯?”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到自己的手上,道:“这个?这是玉扳指。”

    我好奇地看着这物件,道:“东山有玉,其声如簧。”

    他点点头道:“不错,这的确是昆仑东麓所特产的沙金石玉。”

    这时,座上那位蒙着面纱的女子轻吸一口气微声自语,我似听到她说:“莫不是确是记得?”

    我抬头看向她,见她手扶额前,泪眼婆娑,盈盈双眼泛起薄雾。

    那男子把丝帕塞在我的手里道:“拿着!把那手卷还我。”

    我吸了吸鼻子,轻轻把手卷卷好递给了他。

    他转身步上梯阶,在筵间坐下,笑着对陈大人说:“陈府有女如此,确是陈氏一门之福。”

    陈大人拱手道:“不敢。公子谬赞了。”

    这时,蒙面纱的女子微侧过头,在那男子耳边轻轻说着什么。

    男子笑了笑,点点头说:“好。”

    她手持一物,缓缓站起来,来到我面前,屈膝矮下身,小心翼翼地拉过我的手,凝视着我,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半晌,放了一物在我手心,开口轻声道:“你这般聪慧,收下这颗明珠可好?”

    她和蔼中似带有一丝敬畏,仿佛不是在打赏,而是在请示。

    我低头看了看,手心上是一枚鸡卵大小、晶莹剔透的珍珠。她握着我的手,恳切地看着我。

    我心下诧异,有些无措,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才妥当。

    陈夫人道:“月儿,还不快谢过贵客。”

    我待要向她屈膝敬谢,无奈手被她握住,动弹不得,只能立在原处。

    她望着我,盈盈双眼,渐渐渗出泪水,我听见面纱后面,她低语着什么,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主子……姐姐……终于……终于回来了……”

    席间一直未曾言语的婆婆这时伸手止道:“快莫要惊到孩子。”

    她这才如初醒般不舍地放下我的手,低头缓缓退回到座上,拿出一方湖水蓝的丝绢,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

    我向众人屈膝,福了福,道:“霁月谢过贵客赏赐。”

    居中的男子点头道:“即是如此,时间也不早了,月儿就先退下吧!早些回去安置。”

    我低头施礼,缓缓退出。

    湘姨见我出来,眼含笑意,领着我下了旋梯。

    屏风前,久候多时的娘亲,见我出来,焦虑的神情一扫而空,她快步迎上来,抚着我的头,关切地上下打量着我:“怎么样?怎得这么久?害我担心……”

    我向娘亲摊开手掌,将贵客赏赐的珍珠给娘亲看。娘亲合上我的手掌道:“快小心拿着,别掉了。”

    湘姨在旁笑道:“担心个什么。左不过是贵客抬爱月儿,多说了会话,是而耽搁了片刻罢了。贵客可是重赏了月儿。快上行舟吧!”

    一行三人沿原路返回,湘姨将我们送到净梧轩门口,也不久留,只托辞还有差事就离去了。

    未几,陈夫人差人来送了礼物,说是因我在晚宴上受到贵客嘉许,令陈家颇有颜面,所以赏我的。

    我立在门厅,了无兴趣地看着家丁一件一件地将各色丝绸、墨宝、古玩、瓷器等摆满了桌。最后一件是红绸盖着的,特别放在我手边的茶几上。放下东西,众家丁便离去了。

    我歪头看着茶几上的物什,一时好奇,伸手揭开红绸,只见淡青色描金绒底的首饰托盘中,端然放置的是那件半旧的沙金石玉扳指。

    我眼前不禁一亮,拿过玉扳指,学着那男子的样子,将其套在拇指上,奈何手指过于纤细,玉扳指套在上面晃来晃去。我又将其套在食指,更不合适。我将其握在掌中,闭目感受着玉石沁出的丝丝凉意。

    “这是什么物件?”娘亲本在点查赏赐,见我如此,诧异地问道。

    我便将今晚在待望阁宴席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娘亲听。

    娘亲静静听着,不时点点头。

    待我讲完之后,娘亲问道:“那位公子,姓甚名谁?”

    我努力回想,席间确无提及那位公子的名讳,只得摇头道:“不知。”

    娘亲微皱眉头,责怪地看着我说:“怎么会不知?不可能没提到的。定是你没有留意,再好好想想。”

    我装模作样想了一会,恍然大悟道:“啊!”

    娘亲喜道:“怎么样,想起来了?可是姓黄?”

    “没有。只是突然想起,那颗珍珠在哪里?你快放好。”

    娘亲悻悻然站起来,继续点查礼品,不再搭理我。

    过了一阵,我起身对娘亲说道:“去年绣的那个藕花莲叶荷包放哪里呢?”

    “好端端的,突然要那个荷包做甚?这么晚了,早些安置吧,明儿闲了再找。”

    “先找出来嘛!”我坚持道,“就把这玉扳指放荷包里挂在我床头。”

    娘亲蓦地回身,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似的。

    半晌,她狐疑地问:“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不解她为何如此反应,只若无其事道:“将这玉扳指放在荷包里,挂在我床头。”

    娘亲走过来,细细看了看我,又摸了摸我的额头,自语道:“也没发烧,今儿这说的是什么胡话?去一趟外院回来,怎么突然性子都变了?”

    “我没说胡话。”我不满地答道。

    “那你这是为何?要将别人的东西挂在闺房的床头?你现在年纪还幼,旁人只会觉得怪异。再待两年,若是如此,只怕名声会坏掉的。”

    我被娘亲说得一愣,回想之前书斋读的圣贤书,如此似确有不妥,始知自己有错在先。

    低下头,要向娘亲认错,却又心有不甘,只得轻声说:“并非霁月轻佻糊涂,而是不知为何,一见这玉扳指便觉得心安神定,才想到不如挂在床头镇住噩梦也好。是霁月考虑不周了,险些铸成大错而不自知。这玉扳指交由娘亲处置,霁月再不过问。”说着,我便将玉扳指放在了娘亲身边的茶案上。

    本以为娘亲定会认定我这只是一套敷衍说辞而继续刨根问底,想不到,娘亲却陷入了沉思。

    直到睡前,再无言语。

    那夜,我躺在床上,入睡前,突然想起那位戴着面纱的女子,她带泪轻语:“主子……姐姐……终于……终于回来了!”

    这究竟是为何?我却想不明白。我们素不相识,她为何自称是姐姐,又说自己回来了?还有那小心翼翼带有一丝敬畏与不舍的眼神,却是为何?

    想不明白的事,便不费心神了。我打了个呵欠,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女子重逢亲人的心情。待到真正了解,且领悟那句话的真正意义,已经是很多很多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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