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晚饭后,红芍在烛光里做绣活,伺候她的小丫鬟催促她几次,要她去睡觉,红芍也不去睡,她让那个小丫鬟自己先去睡。那个孩子年龄小,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熬不住,就坐在床踏板上睡着了。红芍等到夜深人静,院子里连狗都不叫了的时候,用一块黑布,包了一点银钱和两身衣裳,背在身上,自己走出闺房,想从大门溜出去。
红芍在廖家住的时间短,如果她在这里住得久了,她就会知道,这样的想法,想都不要想。
整个大院子里,有打更的,有巡夜的,看门人一夜换三班,任何时候都不会睡着,大门插上了两道大插栓固定死,留一个小角门供夜间有人出入使用,小角门需要经过看门人的眼前才能出去,深墙大院里,夜里稍有一点动静,几条恶狗就狂叫起来,若不是巡夜的人来得快,看她穿着是家里的小姐,救下她,估计两只狗都能把她给吃了。
就这样,廖家仍请了家法,红芍是小姐,只是关了她禁闭,不许出门,伺候她的丫鬟和佣人就可怜了,小丫鬟浑身被抽的都是皮鞭印子,红芍身边的其他人也受到各种处罚。自此以后,红芍再也不敢生出离家的念头。
现在,红芍无比想念当初在亳州的生活了:那时候,虽然条件差点,但是母女俩相依为命,还有骆妈妈贴心疼爱,尤其是廖洪顺不去的这一年,她们母女俩说话做事都自己当家作主,红芍和葛生相识、相爱,也是由着自己的心性,生活虽然拮据,但心里有爱。现在的红芍,完全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她只是一截木头塞子,按照父兄们的需要,塞到随便哪件家俱上,然后就固定在那里,直到自然毁灭。
“葛生,难道今生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吗?”红芍有漫长的时间来想念葛生。
在廖家,她不需要做什么事情,她享有主子小姐的待遇,锦衣玉食,奴仆伺候;在廖家,她不能够做什么事情,被禁闭在她的房子里不准离开,有事情,只能通过下人去大夫人那里通报;在廖家,她也不敢做什么事情,上一次的教训已经足够,伺候她的下人们,已经足够精心地“看护”她了。
父亲廖洪顺的病已经好了,红芍到家里没多少天,廖洪顺又和平时一样,离开家,到某一个地方做生意去了。在没有人关注的时间和空间里,红芍有足够的时间来想念葛生,来思考她自己的人生。
“葛生,当初祸乱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把我送进家门才离开?你知道那一夜,我是如何度过的吗?”
“葛生,你把妹妹桐儿送回家以后,为什么晚上不回来看看我?那一晚上我的痛苦和无助,你可曾想到过?”
“葛生,过了那一夜,第二天早上,你为什么不早早地来看看我?来帮我处理家里的事情,带我离开那地狱一样的小院子?”
红芍拿出当初葛生送给她的玉带钩,在黑夜里摩挲着,那带钩中间的一点红色,隐隐地在黑暗里放出亮光,这一点微弱的光,红芍看着它就想流眼泪:“葛生,你会来找我吗?”
煎熬中的日子,过得无比漫长,红芍觉得在廖家仿佛已经住了一辈子。她不知道,她父亲的妻子,她哥哥们的母亲,家里最高的当家人——大夫人,到底爱不爱她自己的丈夫,她是怎样在明知道丈夫在外面有女人的情况下,还好好地生活在廖家,用自己的威严,稳定着这样一个大家,甚至养活着几个像红芍这样不是她自己生的孩子。
“像大娘这样的生活,我能过下去吗?”红芍问自己。如果过不下去,又能怎样呢?离不开,走不掉,没有生活来源,没有谁来同情和帮助。红芍想到未来自己的日子,如果按照父亲的安排,她不会比大娘现在过得更好,毕竟她是去给人做小的。
日子在红芍的胡思乱想中过去,后来,佣人拿来一些绣样和上好的丝绸,家里吩咐她尽快绣出来,等出嫁的时候用。
红芍在自己的房间做着绣活,心里默默地念叨:“葛生,不是我不守誓约,我在这家里身不由己,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当初,是你把我一个人丢下,独自去面对家里的惨状,是你没在我哥哥之前来帮助我,我才跟了哥哥回家,自从亳州一别,到如今已经四个月了,你还没来找我,你若再有一月不来,我便跟了这将军,从此,我们再没有相见之日了。”
绣样快要绣好的时候,父亲和二哥都从外面回到家,红芍觉得家里应该有大事发生,也不敢去问什么事,只在屋里做活。
廖耀光担心,按照红芍跟他说的那情况,葛生是有可能找来这里的。既然父母把红芍的婚事订好了,这事一旦双方确认,就必须得按对方的要求办,对方是个将军,虽然廖家有钱有势,但还是得罪不起这人。如果葛生真找来了,在这里乱说了什么话,传到将军耳朵里,那可了不得。
廖耀光给家里看门的人留好话:如果有一个南方来的青年男子,到这门上打听红芍小姐的事,一定要稳住他,家里的事不要跟他多说,尤其是红芍小姐的事,他要问,只说不知道。若是他要进门,就让他等着我,说他是红芍小姐和祝姨娘的救命恩人,我会亲自上门去感谢他,决不许他到家里找红芍,也不允许他在门口乱说话。
葛生在城里,打听了廖家的许多情况,但却得不到红芍的消息,即使是廖家的看门人,也只知道红芍小姐被接回来了,其他的事,包括红芍夜里想出门,受了老太太责罚,丫鬟挨打了半死;将军过不多久就要来娶红芍小姐,并且带她去大西北等等,这些人一律都说不知道。
廖耀光一回到家,立即就有看门人来给他汇报:有一个南边来的年轻人,看穿着像个给人扛活的,说起话来倒文质彬彬,到这家门口来打听红芍小姐,我们按照您的吩咐,只说了小姐在家里,其他的事情不知道。廖耀光反复问了那人长相,联系红芍所说和自己与葛生的一面之缘,廖耀光判断此人就是葛生。
“这人可说要进府里来?”廖耀光问看门人。
“这倒没有,那人到门口打听了两回,一个多月前来一回,那时候您不在家,大前天又来一回,今天您回来了,就赶紧来回。”
“他可说过自己住在哪里吗?”
“也没有,他就是像聊天一样,问了问情况,然后低了头,一声不响地就走了,没说自己住哪里。”
“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
廖耀光和父亲这趟回来,是接了家里的急信,说将军这月十六经过这里,简单办个仪式,随即带着红芍出发,到西北赴任。将军出行的时间和行进路线,普通人是不能知道的,廖家只有廖耀光和他的爹娘等几个主子才知道。
离正日子还有三天,在这节骨眼上,廖耀光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到家后,立即差了心腹,到整个太原府各个客栈逐一打听,可有一个南边来的年轻人,名字叫葛生的,住在店里。打听了一整天,所有的客栈,包括那些豪华的,简陋的,都打听了一遍,就是没有葛生的消息。
廖耀光不知道:葛生独自一人前来,身无分文,靠一路打零工挣钱才到了这里,现在仍然在打零工,攒去廖家买礼物的钱,他哪里舍得住客栈?葛生借住在一家小木匠铺里,其实都不算什么房子,只是一个木工棚,棚底下木板临时凑成一个地方,算有个地方藏头,不挨淋雨罢了。廖耀光到客栈打听,当然就找不到葛生的信息。
明日中午办红芍的出阁之礼,办完事,将军启程。早在昨天夜里,将军就带着手下几名高手,轻车简从,偷偷进了廖家,而随行的大部人马,都驻扎城外,只等着明日中午经过这里,接着将军的新夫人一道启程。
就在今天,葛生器宇轩昂地走到廖家门口,看门人起初并没认出他来。葛生冲他们一拱手:“有劳各位,进去通禀一声,就说亳地葛生前来拜会廖老爷。”
看门人一听,哦,原来是葛生,心想:“我们家二老爷等你很久了,你终于来了。”随即就让葛生在门厅等候,有人进去给廖耀光通报。
葛生在门厅等着,想从看门人那里得到一些信息,他看其中的一个人显得面善,就问他:“这廖家平时都是谁说话当家?”
那人就说:“这家里,平时都是老太太说了算,老太爷都得听老太太的,大老爷和三老爷都不住这里,偶尔回来几天,二老爷管这一大家子。”
葛生又问:“这二老爷叫什么?”
“二老爷就是老太爷的二儿子,名字叫一个‘朗’字,不过这个名只有老太爷、老太太叫,还有一个字叫‘耀光’,生意上人都叫他廖耀光。”
葛生又问:“这家里有个女孩,叫红芍的,是这二老爷什么人?”
“是他妹子,不是一个娘的,老太爷在外面生的,今年才刚带回来……”那人说到这里,想起领头人吩咐的事情来,看了看葛生,停下来不再说了。
旁边的另一个看门人,刚才去方便,这时从后头走过来,正好听了葛生问的那句:“这家里有个女孩,叫红芍的,是这二老爷什么人?”想起来廖耀光吩咐的事,指着葛生,吃惊的样子说:“我知道了,你就是葛生,是红芍和祝姨娘的救命恩人。”
他说这句话时,廖耀光正在往外走,正走到能听到他们对话的位置,和廖耀光一起的,还有其他的人。
昨天晚上,将军轻车简从进了廖家,廖家不敢怠慢,准备了上房给将军休息。廖洪顺特意安排,让廖夫人带人,给红芍精心梳妆打扮,装扮好,命令红芍给将军去送茶和点心。
廖红芍身材高挑,眉眼俊俏,正值芳龄,将军在烛光下一见,心里喜欢,命红芍在旁边坐下,问了一些诸如年龄啦、读过哪些书之类的问题,还说了些家国大事,边疆苦寒等等,感谢红芍愿意相随,临了还赏了许多珍珠玛瑙之类的首饰。
红芍从小到大,只和她母亲呆在那一个小院子里,偶尔见到的人,就是和他父亲一样有家室的生意人,葛生算是她成年后,第一个见到的青年男子。
红芍哪里见过像将军这样的人?在烛光下,红芍偷偷望了几眼,那将军坐姿端正,英武潇洒,一脸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说出的话,也是红芍从未知道的境界,一点也没有小儿女的忸怩姿态,全然是一种磊落大气的英雄风范。不知不觉,红芍心里悄悄地生出仰慕之情,等到需要离开这里时,竟然有些许不舍离去。
将军见到红芍,长相模样都喜欢,第二天早饭后,就跟廖洪顺商量明日办事的细节。
将军今日离开廖家,住到城外军营里,明日巳正,率领人马进城,经过廖家门口,廖家锣鼓鞭炮送红芍出门,众人拥入大车,大军开道,将军骑马护送,一路离开廖家,直奔西北边疆。
商量好具体事项,将军起身要离去,廖洪顺送出二门,被将军叫住请回,只剩下廖耀光代替父亲,送将军出大门。
葛生来到门前,看门人按照廖耀光的吩咐,到里屋去禀报,一看廖耀光和廖洪顺都唯唯诺诺,正和将军道别,他哪里敢近身,只好远远地跟着,想等廖耀光送走将军,才去禀报,没想到,廖耀光陪着将军刚走近门口,远远听到有人说:“你就是葛生,是红芍和祝姨娘的救命恩人。”
将军一看,门厅里有一个青年男子,玉树临风般站在那里,想着刚才听到的话:“红芍和祝姨娘的救命恩人”,莫名地感到不快:自己虽然统领大军,官位显赫,但自己毕竟年近四十,和葛生这样,风采飞扬的少年郎相比,总是显得暮气沉沉。想到葛生是红芍的救命恩人,想到红芍有可能会喜欢葛生,将军忽地脸色一沉。
旁边的两名贴身近卫,互相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个人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另一个人立即就退后几步:“将军,我落下一个东西在房间里,这就回去找一找。”
将军只“诺”了一声,出了门,有人把马缰绳送上,一行六人上马,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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