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郑氏兔苗儿蠢蠢的心里,又害怕又渴望,又想拥有又想拒绝,赖毛临走时说好了的“初一夜里来”,到了初一早晨,她早早地就睡不着觉了,起来打开堂屋的大门,鹅毛大雪纷纷扰攘,她心里想:“老天爷也不叫我这样做,下了这么大的雪,赖毛一定来不了了,他要是今晚不来了,我以后就雇别的人收种庄稼,只错了那一次,我自己不说,这事就烂到肚子里,没人知道了。”可到了傍晚,郑兔苗儿还是天不黑就让葛生去睡觉,自己在锅灶里升起小火,一边自己烤火取暖,一边顺便烧了一锅又一锅开水,她用热水把自己身体擦洗了一遍,不停地添加热水泡脚,直泡到身上暖洋洋地,反正睡不着觉,郑氏兔苗儿将家里的物件规整规整,就着热水,把家具门窗擦拭干净,平时不怎么进去的东头屋也收拾一遍,拿出葛生奶奶在世时候睡觉的厚被子,把床铺好,几次进了西头屋,都看见葛生睡得香香的。郑兔苗儿自言自语地说:“我要是个孩子多好,啥也不用想,上床就能呼呼地睡着觉。”
下雪的冬天,夜好长啊!郑兔苗儿觉得像半辈子过去了一样,可这一夜还没等到鸡叫:“天怎么就不亮呢?”村庄里传来了狗叫,这叫声一点也不真实,就像梦境里的声音,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郑兔苗儿把耳朵贴近堂屋门,听着外面,雪已经停了,也没有一丝风,细细的脚踩上积雪的“噗嗤”“噗嗤”声,由远及近,快要到她家的房门口了。“赖毛真的会来吗?这么大的雪夜,路上走多困难啊!他从哪里来呢?离这里最近的村庄也有三四里地,如果是从集上来,尺把厚的雪地里,夜晚要怎样走十几里、二十里地啊!如果他真是冒着这么大的雪来了,我今晚就留下他,这大雪天,也没有人会到我这里来,我只把葛生看好就行了。”
不等踏雪声到门口,郑兔苗儿就打开堂屋门,果然,他看到赖毛一脚一脚地走过来,每一脚踩下去,雪都漫过小腿肚子,然后再艰难地把脚□□,再走下一步……
郑兔苗儿蹲下来,把堵住门的雪往两边扒,眼看着外面,赖毛终于一脚踩到郑兔苗儿扒开雪、露出的地面上,摇摇晃晃地靠在郑兔苗儿身上。
赖毛二十出头,和葛生妈母的那一回,是他人生的第一次体验,仓惶离开周庄之后,他回到自己家的大船上睡了两天。在当时,一个男人做的最缺德的事就是“敲寡妇门,扒绝户坟”,葛生的爹爹不在家,自己趁虚和人家的女人睡觉,给人家男人戴绿帽子,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多丢人现眼,何况那男人是周庄的男人。周庄别的什么都不出名,就是女人能生,远近闻名,那个村庄里的女人,个个都生五六个、甚至七八个儿子,不消三四代,一个家族就枝繁叶茂地壮大起来,其他的族姓,若是和周庄发生了冲突,打起架来,用周庄人的话说:“哼哼,两个打一个,我们家还剩一些携衣裳的呢”,若是周姓族人知道了赖毛做下了这种事,那不把他打死,也要打个胳膊残腿瘸的。
但这些仍然不能斩断赖毛的冲动,之后的二十天,他天天盼望着这个月快过去,好容易等到初一,老天又下了一场大雪。赖毛顾不了这些,他用草编了一个大大的窿窝子,套在鞋子的外面,这样既防滑,又增大了脚落地的面积,穿上窿窝子,从十几里远的市集上,他现在干活的那人家里,天刚黑的时候就向周庄出发,茫茫的雪夜里,赖毛迷失了方向,在田野里艰难地走着,至少多绕了十里路,终于看到了葛生家门前的那棵大杏树。
就在郑氏兔苗儿和赖毛颠凤倒鸾的时候,郑氏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六岁的葛生在夜里醒来,看到了这一切!
听到葛生喊“妈母”的时候,刚开始,两个人都愣怔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应对,不过,略一愣神,郑氏就清醒过来,她就势将赖毛推到床里面靠墙壁的地方,用被子将他蒙起来,自己装做把被子掖到肩膀以上,完全将赖毛遮住,然后侧着身子躺在床上,面对着葛生,说:“你咋不睡觉?天还没亮,你起来能做啥?”
葛生到床跟前,就想看看床上的那人是谁,他问道:“妈母,你可是害怕?我听到你喊才进来的,你床上的那个人是谁呀?”
郑氏不敢正面回答,一边说话,一边脑子转动:“不是的,葛生,你听我说,我睡觉,睡到半夜里,你奶奶托梦给我,说今天雪下得大,天气太冷,她在那里感觉冷得慌,叫我把她原来的厚被子拿出来,给她老人家暖暖热,这样她在那地里就不冷了。你刚才听我说话,就是我跟你奶奶说话呢。”
葛生的小手探到郑氏的床前,郑氏伸出两只手,将葛生的手攥在手里揉搓。葛生听到郑氏说起奶奶,立刻问:“奶奶在这里吗?奶奶在这里吗?”
郑氏低声说:“你奶奶去年就死掉了,她现在是鬼了。”然后忽然声音大起来:“怪不道人家说,小孩子十二岁之前,天眼没关上,能看到阴间的事,还真是的,你刚才是不是看到我床上有个人?”
葛生疑惑地答道:“是啊,我看到有一个人,骑在妈母身上,想欺负你……”
不等葛生说完,郑氏就接上了:“真是的啊,我都没有看见有人,我是大人,当然就看不见了,你是小孩子,能看见阴间的事,你刚才肯定是看到鬼了,你奶奶找我说话,肯定被你看到了。”
这样一说,葛生心里害怕了起来,葛生家住的离开村庄远,孤零零地杵在村庄的东面,离周姓族人的家族坟地却比较近,平时,葛生和村子里的大小孩子们在一起玩耍,总是能听到一些诸如:黄鼠狼穿了谁家孩子的衣裳,成精作怪了;天狗吃了月亮的时候,坟地里的鬼魂会出来唱歌;老妖怪半夜里进到村庄里,听到谁家的孩子哭,就会把那孩子的手指头当作果子吃掉…… 等等,一些关于鬼怪的故事。一个个乡下漆黑的夜晚,特别是爹爹出门、奶奶去世后的这一年里,家里只有葛生和他的继母郑氏两人,葛生对未知的黑暗有多恐惧啊!
听到继母郑氏说,自己看到了奶奶的鬼魂,葛生心里害怕了起来,也不敢再到被窝里找了。看着继母郑氏正握着自己的小手揉搓,葛生顺手就拉一下:“妈母,我们回屋里睡觉吧,葛生一个人睡不着,葛生害怕——”
郑氏把葛生的手丢掉:“你去睡吧,嗯,”她又干咳了两声,继续说:“昨晚我开堂屋门,雪地里,兔子没地儿躲,竟然跑到咱家里来了,我关上门,用棒槌敲死了,等天亮了,我煮兔子给你吃。”郑氏把赖毛打的一只野兔子,说成是自投罗网,进了家门送到嘴里的傻缺,赖毛在被窝里听着,觉得郑氏瞎话编的有鼻子有眼,自己都要相信了。
葛生听到有兔子肉吃,马上高兴起来:“好啊,好啊,妈母,葛生现在就好饿。”
郑氏突然恼怒了起来,大声地斥责道:“你就知道吃,睡,你可能省点心,帮点忙,让我歇一点?家里没柴禾了,你可知道?拿什么煮兔子,劈了你的胳膊当柴火烧吗?”说着,抬起手,对着葛生的小脸就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这样根本不能平复郑兔苗儿心里的怒气,好好的夜晚,叫这个不长眼的孩子给破坏了,思绪到了这里,郑氏的心情马上就从阴郁转向了暴风骤雨,半个身子探出被窝来,就向床头前的地上摸东西。
郑氏的这种阴晴不定,葛生领教过多次了,当她语言这样凌厉的时候,是摸到什么东西,都要打到葛生的身上的。平时,在家里,她摸到一把扫帚,或者树枝,或者烧火棍等等,葛生都是做好准备,挨她几下,哭一阵,郑氏也不至于一直打下去,今天,葛生看到郑氏在床边摸来摸去,最后摸到了靠墙放着的一把大铁锹。
这把大铁锹非常的锋利,葛生爹爹没离开家的时候,带着葛生在河塘边,葛生看到了一条黑鱼,葛开禄用这把铁锹一投,就把那条倒霉的黑鱼钉在了岸边,半个身子都被切断了。看到郑氏摸到了这把铁锹,葛生知道这把铁锹的厉害,他也知道他的继母郑氏,摸到了这铁锹,就会用这个打他。恐惧攫取了幼小葛生的全部思想,求生的本能让他没有多余的思考,只是转身就往外面跑。
和他料想的一样,郑氏见到葛生逃跑,举起的铁锹够不着打他,就用力将铁锹掷出去,在葛生的身后,只差一点点,锋利的铁锹就砍到了葛生的身上了!
今天,继母郑氏更疯狂了!“如果我在家里,她会不会把我打死?”铁锹在葛生的身后落下,落到了屋里的一个小板凳上,那个板凳的一条腿生生地被劈断了!这更增加了葛生的恐惧,现在,他只想从郑氏的眼前逃离开,或许,到了天明,继母的脾气就又好起来了呢?
葛生穿着棉袄、棉裤,光着脚丫子,打开堂屋的门,就往外面跑,巨大的恐惧,使脚下寒冷的感觉也减轻了多半。雪太深了,一脚踩下去,需要用手帮忙,才能从雪里把脚提出来,就这样,葛生双手着地,上半身匍匐在雪上,半爬半走地离开了家。
开始的时候,葛生还能听到郑氏在他身后咆哮的声音,他就加快了速度,想快快地远离这声音,后来,这声音渐渐地模糊了,变成了在雪地上的回声,葛生回头看看,还能看到自己家屋前的那棵大杏树。这里离自己家还是太近了,要离开的更远些,葛生这样想着,又往前爬了一会,他现在回想起继母郑氏说的话:“等天亮了,我煮兔子给你吃。”兔子洗剥干净了,剁成小块,放到锅里用油炒一炒,放上水,炖它半个时辰,那多好吃啊!下雪的时候,本来就是村庄里男人们带着狗逮兔子的季节,去年冬天,葛生的大伯逮了两只兔子,还送了一只来,让继母郑氏煮给葛生吃,那味道多香啊!葛生在雪地里,想着,想着,就流了口水。
继母郑氏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回想起来:“你就知道吃,睡,你可能省点心,帮点忙,让我歇一点?家里没柴禾了,你可知道?拿什么煮兔子,劈了你的胳膊当柴火烧吗?”最后的一句,反复在葛生的脑海里响起:“家里没柴禾了,劈了你的胳膊当柴火烧吗?”葛生觉得,以他继母郑氏阴晴不定的性格,当她暴怒的时候,家里没有柴火,她真的会劈了自己的胳膊当柴火烧。
葛生现在想去找些柴禾搬回家了,可现在大雪覆地,足有一尺厚,哪里能看到柴禾呢?离周庄很远的地方,有一片树林子,葛生夏天的时候,跟村庄里的孩子们一起去那里玩过,“对,树林子里一定有柴火。”葛生想到这里,就准备自己去那个树林子里了,可是,当葛生从雪地里站起来,四面张望,想看那个树林子在哪边的时候,他傻眼了:葛生看到自己站在天和地的中间,周边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白茫茫的雪地,一眼望不到边!
葛生看不到他想去的那个树林子,更可怕的是,他也看不到自己的家,以及他大伯二伯住的周庄了!现在,茫茫的雪地里,他失去了方向,不知道往哪里去了,而且,站在雪里,他的脚开始钻心地疼了起来!
“谁来帮帮我?”葛生开始哭起来,弱弱的哭声,被淹没在皑皑的雪野里,没有一个回声。
“爹呀,你在哪里啊?葛生脚疼——”可是,那个离开家已经一年零两个月的周开禄,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书不捎,信不通,人没影,丢下小小的葛生,孤零零地在这苍天大地之间。
“奶奶,你不是刚才跟妈母说话了吗?你来看看葛生啊,葛生没有劲儿走路了,走不动了,葛生到哪里找柴禾啊?”葛生哪里知道人世的险恶,人心的狡诈?继母郑氏编出的一番瞎话,他全部当成真,当时,听到继母郑氏说他见到鬼,葛生还有些害怕,可现在,葛生一心盼望他的奶奶,在这时候,以鬼魂的方式出现,哪怕只是用手摸摸自己的头,葛生都觉得幸福无比了!
“娘啊,你在哪里呀?你要是有鬼魂,来救救葛生吧,我冷,我饿,我脚疼……”葛生哭到自己实在没有力气了,本来就营养不良,晚上临睡的时候,又没吃晚饭,被吓的爬了那么久的雪地,又在寒冷的雪地里光着脚,哭了这么长时间,葛生已经快要虚脱了!人有些站不住,他想趴到雪地上歇一会。
就在这时,葛生听到了一个从没听过的声音,那声音好温柔,好好听:“葛生,来,我带你去找柴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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