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到建康以前,她从不知道原来南国的冬天也会这样冷,若说北方的风是冰做的鞭子抽得人生疼,那南方的风就是绵绵密密无孔不入的寒针,直让人冷入骨髓的颤栗,于是没多久,她就因为习惯不了这样湿冷的环境而病倒了。
剑客没有带孩子的经验,也没有去给她请大夫的余钱,自涿州一路南下来到建康,他身上的盘缠早就所剩无几,加上还要带着她这样一个拖油瓶,自然更是捉襟见肘雪上加霜,于是一向清高自傲的剑客终于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他开始去到街头舞剑卖艺。
也许是他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着实引人注目,亦或许是他长着一张和那冷峻气质不符的美人面,来给他捧场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当地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的名门贵女。
没多久,剑客便接受了一个洛姓大儒抛来的邀请,成为了洛府的一名护卫。有了稳定的生计来源,他们自也不必再风餐露宿,剑客租了一个小小的院子,从此那里便成了他们二人的家。她知道自己不能总依赖于对方的照顾,于是她开始学起了做饭,虽然每次都做得半生不熟,但剑客还是会默默吃完,然后不忘再鼓励地摸摸她的头,尽管没什么表情,但她知道那已经是不擅表达的他最温柔的显露。
不知不觉中,她开始把剑客当作了亲人,故国景色已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她的梦中,她开始越来越多地幻想起她和剑客的未来。若是有一天,他们不用再寄人篱下,而是真正拥有自己的一个小家该多好啊~她喜欢雏菊,她想要找一片雏菊花盛开的地方,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对方平平淡淡地过这一生。
她渴望微小而安稳的幸福,可剑客却注定并非池中之物。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日,自己如往常般去给剑客送饭,却发现洛府内尸横遍地,一群凶神恶煞的江湖人士正在大杀四方,抵挡的护卫纷纷倒下,激烈的厮杀中,唯余剑客一人孤身抵众,那把她总是调皮捣蛋拿来切菜的宝剑此刻在他的手中,宛若一只紫甲金鳞的喋血蛟龙,而剑客冷眼睥睨,青衫飘逸,仿佛绝尘而来的御龙剑仙,斩灭世间诸恶。
他一战成名。
没人知道这个年轻剑客从何而来,师承何处,只知道他一举打败了妄图刺杀朝廷重臣从而嫁祸给武林正道挑起两系争端的魔教妖众,从此声名越播越广,很快便从初露头角的无闻剑客到跻身高手如云的强者之巅,并以剑绝之名从此独步江湖。
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追随而来,两年后,他在建康郊外的紫金山正式创立了自己的门宗,而她,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的第一个弟子。只不过她资历虽老,按年龄却只能排在老末,但做不做得成师姐她并不在意,她只在意师父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宠着她,护着她,就像曾经他们一无所有相互扶持的时候一样。
最开始的两三年,师父的态度的确没什么变化,他虽然比以前忙了许多,但还是会抽出空来亲自教导她的武学,偶尔也会留下来和她一起用膳,她的厨艺依旧没什么进步,但师父也依旧毫不介意,她心中不由闪过一个想法,于是抱住他的手臂半是玩笑半是期许地撒娇问道,若是她因为做饭太烂导致以后嫁不出去,师父会收留她一辈子吗?
师父似乎愣住了,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愣住的样子。
师父没有回答,甚至走的时候还有些仓皇。自此以后,他来的时间越来越少,就连教授武艺这种他总是亲力亲为的事也开始让三师姐代劳。她不解,但她察觉得出来师父是在故意躲着她,于是她去问三师姐,三师姐意味不明地瞥了眼她胸前的鼓起,贼兮兮地笑道:“因为咱们煦儿要开始长成大姑娘了,师父要避嫌哪~”
她仍旧不懂,为什么因为她要长成大姑娘了,师父就要和她避嫌?七岁的她和现在的她究竟有什么不同?师姐对于她的懵懂似乎有些无奈,只是拍拍她的肩告诉她,不久后她便会懂了。
不久后,她发现不仅是师父在躲着她,师兄们也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触碰,尤其是六师兄沐舟,有时候她只不过是和他微微碰到了视线,他都会满脸通红地将头转过,拘谨羞赧得就像是一个煮熟的虾子。于是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在他们眼里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稚嫩的小女孩了,她已越来越成为一个少女的样子,尽管她的内里从未改变,但她终要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师父和师兄们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和她亲密无间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她十四岁了,师父还是那般不冷不热的态度,六师兄看到她脸红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了。他知道自己喜欢雏菊,便去山下给她买来种子栽在窗前,春天的时候,花儿开得那样娇俏可爱,还有蝴蝶翩翩来舞,她不由开心地笑了,六师兄便也跟着她傻傻地笑。
这一年,三师姐选择出师下山游历,她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就变成了四师姐琴嬴。琴嬴师姐虽然和她同是东幽人,但彼此却没什么共同语言,要说难相处吧倒也没有,她就是不解对方为什么总喜欢钻研一些旁门左道暗箭伤人的法子,明明师父教的都是光明磊落的武学功法,所以师姐何必去弄那些邪魔歪道才用的腌臜伎俩?
不过后来琴嬴师姐倒是主动告诉了自己,只因她先前曾是刺客世家的弟子,门派被灭才改投了师父,是以还保留了一些过去的习惯。她还说,这世上多得是不能单纯以君子之道解决的事情,宵小伎俩虽为人不耻,但却有其独辟蹊径之妙,往往更能直击要害。师父虽只教光明磊落的君子武学,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也同时收藏了好多奇门异术的秘籍宗典,其中就不乏一些魔教邪功。
她听得将信将疑,索性便决定亲自去一探究竟。当晚她便潜进了师父的卧房,一阵翻箱倒柜中却意外地触到了什么机关,只见一个暗格出现在书架后,她好奇地取出里面放着的画轴正要打开,却听师父愤怒的厉喝声在身后响起,她吓得连忙松手,画轴随之散落铺陈开来,她顿时惊愕得瞪大了眼睛,画里面那个头簪雏菊巧笑倩兮的少女,分明便是她自己……
师父阴沉着脸让她出去,她从未见过他那样可怕的表情,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将画捡起走过去问他,为什么要画她?
师父像是被人戳破了什么不堪的心事,额上青筋暴起,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画便将其撕得粉碎。
她看着满天飞舞的纸片不由愣住,泪水溢出眼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师父看着她哭,原本怒气腾腾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慌乱,他伸出手想要安慰地摸摸她的头,伸到一半,却又克制地默默放了下来。
她一下扑入师父的怀抱,哽咽着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躲着她,连她的画都不愿看见,她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师父如此讨厌?
师父僵直着身体,脸上表情晦暗复杂,终是沉沉叹息了一声,他说,错的不是她。
那错的是谁?
她在心中不解地问着,然后抬起朦胧氤氲的泪眼看向他,师父撇过头去,似不想让人看到他此刻的神情。可她看着他微红的耳根和轻颤的睫羽,却觉得好像有一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她鬼使神差地踮起脚尖,有些颤抖地伸手抚上师父的脸,在看到那双如清江寂夜般沉隽的眸映出她脸庞的那一刻——她吻了他。
温温软软的唇,她闭着眼,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
师父如遭雷劈地愣在那里,随即便狠狠将她一把推开,扬起的手怒不可遏,她怔怔地等在那里,可那个巴掌却始终没能落下来。
她睁着通红的眼,哽咽着问他为何要将自己推开,明明他心里就有她,为什么他不肯承认?
师父的眼眶也红了起来,他没有回答,只是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她都没能再见到师父,她魂不守舍地等啊等,却等来了师父带着一个女子回来。
那个女子她认识,便是当初师父在洛府里任职护卫时,那位洛姓大儒的千金——洛红泪。洛大小姐人如其名,眼角长着一颗红色的泪痣,她很美,我见犹怜的美,让人见一眼就再难忘记,同时她又知书达理,温柔恭慎,且博学多才,精通四艺,几乎所有称赞的词汇都可以集中在她的身上。多少豪门公子争相求娶,她都不屑一顾,缘何会跟着师父上了山来,举止还如此熟稔亲昵?
她悄悄躲入树后,一路观察着他们,只见师父牵着洛红泪走走停停,似在为其介绍庄中各处,女子一边微笑点头,一边又轻声细语地和他说些什么,师父便静静地听她说着,还时不时为其捋去耳边被风吹乱的碎发,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缱绻柔情。
她在园中呆立了一个下午。
是夜,她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心中的迫切径直便闯入了师父的青竹小院,她要向他讨一个说法,师父却将她拦在门外,面无表情地质问她来做什么。
来做什么?他怎么能不知道她来做什么?!
她流下泪来,她想要叫他能不能不要用这样冷漠的眼神看她,却听屋内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环佩叮当,女子轻移莲步款款而来,有些疑惑地看看师父,又看看她。
师父转过头不再看她,只怜惜地握住女子的手,有些责怪地道:“外面风凉,你的身子不好,还是快进去吧。”
女子温顺地点点头,又迟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从屋里抱出一件精美的狐裘,轻轻替她披在身上。
“姑娘,你也别着凉了。”女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又伸手为她拂去眼角泪痕,那眸中的关怀是如此温切,可她却觉得厌恶,厌恶至极!于是她猛地将那只手拍开,又狠狠推了其一把,女子跌入师父怀中重重咳嗽起来,师父怒不可遏地瞪向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打了她一巴掌。
她被打得震耳欲聋,连头都偏了过去,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只难以置信地瞪着师父。他居然为了这个女人……打她?
原来七年的感情还不敌短短三月的相处……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可她仍不死心。她坚信只要把那个女人赶走,师父一定会对她回心转意。她开始想着法儿的整洛红泪,她往她鞋里扔烂臭的泥巴,在她床上丢死掉的毒蛇,又或是故意截了去送给她的饭菜,让她饿上一整天。
她知道这些小打小闹未必有多大的用处,但她就是要以此试探师父的底线,她想看看,师父究竟有多在意那个女人,只要他生气了,他就一定会来找她,只要他还愿意找她,她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可是师父没来,他竟连看都不想再看到她了。
她心如死灰。
师父成婚的那一天,她病了,病得很重很重,迷迷糊糊间只听外面传来热闹的锣鼓笙歌,各种恭喜道贺的声音不绝如缕,她转头看向唯一留下来照料她的六师兄,问他为什么不去。
六师兄没说话,只是轻轻握着她的手,眸中蕴藉的温柔怜惜,已胜过千言万语。
啊……原来是这样啊,她真是傻,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呢……
病好后没多久,六师兄便向她求婚了,他说他知道她喜欢师父,他听见她在梦中一直喊着师父的名字,但他不介意,他愿意等,等她为他敞开心扉的那一天。他会为她寻来世间最好看的雏菊,一辈子都宠着她,护着她,珍重她。
她答应了。
六师兄起初还以为自己幻听,直到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如梦初醒,开心地跑过来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煦儿,我是在做梦吗?”他还有些难以置信,声音也微微颤抖。
她靠在他的怀中,听着他剧烈的心跳传来,不禁闭上眼轻声说道:“只要你永不负我。”
“我当然不会负你!”六师兄抱紧了她,声音温柔而坚定,“不管此生来世,我都会与你携手同行。”
第二天,他们便去请求师父赐婚。师父坐在高高的紫檀雕花椅上,看着他们跪在下面彼此交握的双手,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继而便是长久的沉默。
她不由微微抬起视线,她看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颤抖着,已几乎要将底下握着的椅柄捏碎。
师父啊师父,原来你也有这般失魂落魄的时候么?
她心中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意,唇角勾起嘲讽的冷笑,然后默默将六师兄的手握得更紧。至于坐在旁边的洛红泪会有何种反应,她已经无意计较了,想必定是十分精彩的表情吧~
她和六师兄开始筹办婚礼,师兄姐们纷纷前来道喜,就连三师姐也从千里之外寄来了贺信。她看着六师兄在众人早生贵子一生生俩的揶揄声中红着脸朝她走来,突然就有些鼻尖酸涩,原来……原来她也是可以拥有幸福的么?这微小平淡却弥足珍贵的幸福,她已等待了太久太久。她相信眼前的这个少年就是她的归属,他们会成为一对温馨恩爱的眷侣,看着儿女绕膝子孙满堂,然后携手老去,白首此生。
就让一切都尘埃落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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