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醒来的时候,直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星辰璀璨、浩瀚无垠的夜空,海风裹挟着大海独有的潮湿气味徐徐拂来,伴随着浪涛起伏的低沉回响,便宛若一曲轻柔幽远的安魂调,让人不自觉整个心都空旷静谧下来。
她不禁支撑着手臂坐起身,发现这里似乎是个滩涂,潮水时不时涌上岸来,刚浸没过她的双脚便又哗啦啦退去,而那广阔深邃的海面之上,波光粼粼闪耀,就像是将天上的星曜都揉碎了化为星屑散落,让人一时分不清究竟是星在海上,还是海在天中。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永安只觉得大脑还是一片混沌昏沉,瞥眼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倒在旁边,脸侧埋在沙堆中一动不动,显然已是不省人事。
“薛绣!”她猛然清醒过来,忙冲过去将人翻转过来,拿袖子抹去他脸上残留的沙砾,又拍拍他的脸企图将其唤醒,而薛绣始终紧闭着双眸毫无反应,一张脸在月色的映照下显得异常惨白,连嘴唇也毫无血色,就像是一具了无生气的人偶。
“喂,你不要吓我啊……”永安心里慌乱一片,忙将人拖到滩涂上面的平地上,然后交叠双手在薛绣的胸肺处一阵按压,锲而不舍地试了一遍又一遍,可对方却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不禁迟疑地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神情微滞,继而颤抖地咬住嘴唇,整个人都颓丧地瘫坐下去,怔怔地望着那张曾经温润如月此刻却苍白如雪的面庞,不觉间便模糊了眼眶。
“你个白痴笨蛋呆头鹅,你为什么要来救我呢……”泪水吧嗒吧嗒落下,永安哽咽着喃喃道,终是按捺不住内心的自责与凄凉伏到薛绣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明明就叫你等在外面不要掺和进来的,明明我们也没有要好到能让你舍生相救的地步,明明你知道我根本不过是在利用你,可你为什么还是要来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永安哭得稀里哗啦眼睛都快要睁不开的时候,身下的人却好像动了一下,继而有个虚弱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殿下…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她不由腾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对方,声音微微颤抖,似乎还不确信:“你、你没事?”
薛绣轻蹙着眉头,似是有些难受,只听他虚弱又无奈地道:“如果殿下…不再压着我的话……”
永安面上一窘,顿时手忙脚乱地退到一边,心中悬石落地的同时却又有一丝恼怒,不禁便瞪着他道:“你丫刚才是不是在故意装死,居然连呼吸都不带喘的了,害我还以为…以为你……”说着说着眼眶不禁又红了起来,忙装作负气地别过头不让他看见。
薛绣微微咳喘着,脸色仍旧苍白,但比起身体的不适他更在意对方的回答:“殿下……是在担心我么?”
永安别扭地冷哼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听身后之人喃喃着又道:“我本也以为自己会醒不过来了,可恍惚朦胧间,我好像听见殿下…一直在唤我的名字……”
永安闻言不由沉默了一下,却是将头扭得更外,抽噎道:“你听到我在唤你的话,就该早点醒过来啊……”
薛绣看见她偷偷抹眼泪的背影,心里一怔,不由便支撑着手臂坐起身,轻轻牵起她的衣袖欲言又止道:“殿下哭了?”
也许是对方的语气太过温存关怀,永安本来还想嘴硬地道一句“关你什么事”,此刻所有的倔强却全都败下阵来,也不知从哪儿升腾起一股勇气,索性也不管眼睛还红通通的就这么转过头去,瞪着薛绣陡然惊愕讶异的面庞,气呼呼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对,就是哭了,本王从小到大都没哭过几回,所以你要怎么负责?”
所以殿下果然是因为担心他才哭的?
薛绣滞然了一下,不知怎的心里就生出一种微妙而柔软的情绪,他不由怔怔地望着那张骄凶蛮横又隐带泪意的脸,只觉得殿下方才的那一拳软绵绵的,明明是打在他的身上,却又像是柔柔地打进了他的心里,他顿时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红着脸不知所措地支支吾吾道:“殿下想我……怎么负责?”
永安看着他这般无措的反应,自己不由也愣住了,脑子里的某根弦啪地断裂,她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行究竟有多离谱,与其说她是在向对方抱怨,倒不如说她其实是在……在向他撒娇……
一抹绯色迅速染上她的双颊,但永安还是强装着镇定,表面一副神态自若颐指气使的样子希冀能挽回一点颜面:“关、关于这个,本王一时还没想好,等想好了自会告知你,你只管言听计从就是了!”
见她没有在这个话题深入下去,薛绣不禁暗暗松了口气。他看得出来殿下是在掩饰紧张,但他其实比对方还要紧张,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紧张什么,只知道心里既复杂又矛盾,像一团揉乱的丝线般没有头绪。于是他轻咳了一声,索性岔开话题道:“对了,关于鄞将军……”
“你知道叔公的下落?!”一听鄞素弗的名字,永安那点小别扭顿时抛至九霄云外。
薛绣知她心中焦灼,不由温声劝慰道:“殿下放心,当时地宫轰塌被淹,鸩儿姑娘便分头去救了鄞将军,我们既被海水冲刷到了此处,想必他们也不会相距太远。”
“当真?”永安顿时喜出望外,“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说着便拍拍身上的沙土想要从地上爬起,哪知太过情急又险些摔倒,幸好一双修明如玉的手从后面扶住了她。
“殿下小心。”薛绣轻笑着叹了声气,似乎对于她某些地方的粗枝大叶有些无奈。
“本、本王没事!”永安被他这么近距离地一触碰,口齿竟是又有些不利索起来。大概是发现她的僵硬局促,薛绣愣了一下,不由便松开手,一时间也有些赧颜。
皎洁清朗的月色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彼此沉默无言,却都好似怀揣着心事。
永安看着薛绣独自走在前面的背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应该追上去与他并肩而行,还是就这样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不禁垂下眸,看着彼此在月光下交叠重合的影子,一时竟有些殷羡起自己的影子来。回想起方才薛绣扶起她时掌心传来的温度,永安不禁又有些脸红,其实她并不反感这样的触碰,从前侍卫们也偶尔会这样扶她一把,那时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介意之处,因为她向来也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概念,可自从察觉到自己对薛绣的那一点朦胧的心思后,她便再不能用平常心待他。
对此,她很是焦灼。
她怕自己越靠近,就越会弥足深陷。纵然理智告诉她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而她也极力在克制着自己,可心底却还是忍不住在意,在意他说的每一句话,在意他的每一个表情,在意他的心绪是否也会因为她的一言一行而牵起。
她知道自己还有更加重要的责任要去肩负,可当她在深海中看见他奋不顾身地朝自己游来,然后将她牢牢抱入怀中的那一刻,她多想就这样时间定格再也不放手……
但她必须放手。
姑母曾告诉过她一句佛理,说人世间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所以她是因为明知求不得,才会如此放不下吗?
鸩儿的话不禁也在此刻浮现,难道她真要眼睁睁地看着薛绣令娶旁人,才后悔莫及、遗憾终生么?
她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但若是能远离他的话,再让彼此回归陌路的话,也许她的心就不会再动摇了吧?也许就不会再连累他这样身犯险境了吧?
她突然觉得,也许他们的相识便是一个错误。
“薛绣。”永安不由叫住他,在对方开口询问之前便先行说道:“本王思前想后,等这次平安返京后,我们就还是回到最开始那样吧。”
薛绣似乎滞然了一瞬:“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本王的意思就是……”永安深吸一口气,极力压制着起伏的情绪道,“我们以后不要再来往了。”
“为什么?”薛绣不明白她先前明明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就要与他分道扬镳。
“本王很感激你的救命之恩,但正因为如此,本王才更不能把你留在身边。”永安微微垂下眸,似在掩饰眼底的那一抹晦暗苦涩,“你我本就并非同路,本王与你父亲势必最后会争个你死我亡,届时你夹在其中又该如何自处?本王知你心性纯善,且素来不曾招惹这些朝堂中的是非,你本可独善其身,又何必来蹚这趟浑水?”
“可殿下当初明明允诺过,要和我一起惩奸除弊改革图治的!是你说纵然身死功败,但只要倾尽所能便无愧于天地己心,是你明明说…你需要我的……”说到最后,薛绣已是哽咽难言。
永安不禁心乱如麻地闭上眼,不敢再看那张凄惶凝望着她的脸庞:“可你知道的,本王不过只是想利用你。”
“是,我知道,我都知道……”薛绣似是黯然地自嘲了一下,“可我甘愿。”
“因为我知道,殿下并非对我全无真心。”他不禁走到永安的面前,神情微微寥落,却又笃信坚定,“所以殿下一定是为了什么别的理由才要与我划清界限。”
永安怔怔地看着他,却是苦笑着叹息了一声:“你还真是在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啊。”
“所以究竟……”
“你真的想知道?”永安打断他,眸中晦暗复杂,“你确定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因为本王一旦说出口,你将无路可退。”只要她说了,她就会将他一辈子都强占在身边,无论他愿意与否。因为她一旦决定要,他就只能是她的。
所以她要逼着他退却,在她做出错误的选择之前。
而薛绣显然是也终于察觉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错愕彷徨交织,难以置信又无所适从,怔然良久终是无声地垂下视线,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回应,所以便唯有沉默。
永安表情淡淡,看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便好似他的反应早已在她预料当中:“看来这就是你的答案。”
垂眸间却又如释重负地笑了,即使那笑惨然而又苍白:“所以你当本王毁约弃诺也好,另有缘由也罢,总之你我今后都只当未曾相识,再不要有任何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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