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绣知道,一直在这里躲下去也不是办法。
去见蔡师傅只有今晚揽月楼这一个机会,若是错过,定会成为今后萦绕他心头许久的憾事。何况他连女装换装小游戏这样的屈辱都忍过来了,好不容易才凑齐了入场的会费,怎能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困在这里前功尽弃?
可……
回想起先前差点被脱衣扒裤的惨痛经历,薛绣本就白净的脸不禁变得更白了。抱着膝盖抖了三抖,他突然设身处地地理解到,那些个黄花大闺女在被恶霸欺凌逼迫时是怎样的心境了。
这事若是放在话本里,情节发展到此处,当有一个盖世无双,英俊潇洒的英雄人物从天而降,不费吹灰之力摆平恶霸,拯救美人于水火之中。若是再来一段男女主角于漫天花舞中缓缓旋转落地的场景,想必气氛会催生得更加唯美缠绵,下一秒就是女主芳心暗许男主春心萌动,良缘就此展开的节奏。
要问他一个公子哥为何对会这些套路如此了解?
薛绣用手撑住下巴,不由怨念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自是因为曾被套路,才至今心有余悸。
说起来,还不都是他那老爱瞎操心的娘亲,也不知是近来听了谁的耳旁风,突然因为他的婚姻大事而和他杠上了。说什么隔壁卢侍郎家的儿子年纪比他还小上两岁,妾室都纳了三房了,其中两个都已怀上了身孕,来年就能升级当爹。再看看他,每天不是泡在书房就是腻在厨房,过得和庙里守戒的和尚一样,身边唯一能吸引他注意的异性,还是园子里养的那只母鸡。可再怎么说他都十七岁了,作为丞相府里的独苗,也该学着人卢侍郎的儿子争争气,府里有看顺眼的丫鬟就收了,外面有合心意的相好就纳了,总之赶紧娶妻生子替薛家延续香火,也好让她早日抱上孙子享受天伦之乐。
一开始他听了压根没往心里去,只道是自己近来陪伴她老人家的时间少了,便特地烧了不少合乎她胃口的菜肴作为赔礼想要讨好一番,哪知她老人家竟是动真格的,天天在他耳边不分昼夜地念叨也就算了,居然还强行塞了一堆待字闺中的各家小姐们的画像到他屋里,勒令他每日不评选个三五份就别想出门,甚至还威胁说,若他不好好配合,就把他小菜园里的苗圃全都当杂草拔了!
拔他园子里的菜,不就相当于是拔他的命根子么(不是那种命根子)……
无奈之下,他只得屈从。每日草草看一眼那些画像,也不管美丑随便打一个分数便算交差,就这样蒙混了段日子也算是一直都相安无事。
对于娘亲把延续香火当作薛家的第一要务,他心中其实是十分不赞同,甚至是排斥的。
一来,他向来都认为好男儿应该先立业,后成家。有立足之本,才有构家之基。
二来,他也不想学他爹一样,妻妾成群只为了给薛家开枝散叶,即使是与他娘田氏的结合,也多少带着点政治联姻的意味。说句不好听的,也许哪天他爹失势倒台了,他娘便会毫不犹豫地收拾包袱回娘家直接来个劳燕分飞,更不用说那些本就是因贪图富贵而上位的姬妾们了。
所谓权贵之家,向来都是同甘易,共苦难,情比纸薄,恩若鸿毛。
所以有时候,他倒更羡慕那些寻常人家的夫妇,纵粗茶淡饭,清贫无争,却是恩爱情笃,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让步换来的却是娘亲的步步紧逼变本加厉,终于她已不满足于只是依靠画像遴选儿媳,而是干脆直接把人带进府内,在他日常途径的路上上演各种偶遇。
最让他无语凝噎的一次,便是她老人家充分利用了他好打不平同情弱小的心理,表面上对那姑娘鄙夷嫌弃,当众奚落对方出身低微,斥其是想要攀龙附凤嫁入豪门,各种恶言相向,令人不忍卒听。
他当时虽有那么一刻怀疑这其实是两人上演的一场苦肉计,可眼见亲娘跟个恶霸似的快把人欺负哭了,他终是无法再熟视无睹,生气地拉过那姑娘转身就走,实实在在地来了一场英雄救美。
说起来,那还是他第一次碰除了娘亲和姐姐以外的女性的手,虽然只是手腕,可当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还是不免紧张得沁出了一手的汗,朝那姑娘赔礼道歉了好半天仍觉得良心难安。那姑娘却是善解人意,不仅不怪他唐突冒犯之举,还万分诚挚地感谢他的搭救之恩。
适时正值桃花盛开之际,漫天的红粉团雾下,那少女娉婷而立,温婉柔情,实是人比花娇。他承认,见此良辰美景,他的心神确有一瞬的恍惚,可当他不经意地瞥见那墙角偷偷摸摸张望的熟悉身影和那憋着笑的上扬嘴角时,整个人顿时就好像被一盆水从天而降地泼了个透心凉。
他当即便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他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算计,尤其还是被身边最亲近信任的人算计。对于娘亲,他心中自然是爱敬的,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忍耐就没有限度。
他想要的是不掺杂任何世俗名利的感情,不是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不是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而是出自真心,纵天荒地老也此生不渝的真情。
就算旁人笑他痴傻贪妄,他也会固执己心。若非如此,他宁愿孑然一生。
不过说句老实话,他现在除了和食沾边的一概都不感兴趣。也许别人要说他这是魔怔了,君子理当远庖厨,何苦要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偏去干那下等人的差事,但其实在他心中,天下万般职业皆无贵贱之分,不过各司其职,相辅相成。
正所谓王者以民为天,民则以食为天。若君王的职责是让百姓们都能吃上饭,那他的志向大概就是让人们不仅能吃上饱饭,还能吃上好饭。
而正是以烹饪为契机,他才渐渐生出了悦己味不如哺万民的想法。是以闲暇之余,他也会翻阅钻研一些有关畜牧水利,屯田殖谷的农书,或是偷跑到户部大院的墙角跟儿,听里面任职的各位大人们讨论民生日常,尤其是那大司农谭卓谭大人针对燕国农桑现状提出的真知灼见,每每都让他受益匪浅,心潮澎湃久久难平。
只可惜碍于身份限制,他终是无法直截了当地上门讨教学习。户兵刑三部皆是祈王永安的势力范围,他爹薛逢和祈王因为新政一事闹得不可开交势如水火,他虽无意介入他们之间的派系争斗,却也有那么点无可奈何的自知之明,知道别人定不会欢迎自己。
思及此处,薛绣的表情不禁变得有些黯然,伸手摸了摸眼前依旧呆愣着一张生无可恋脸的白鹅,叹息着喃喃自语道:“鹅兄啊鹅兄,想你堂堂一介村霸,啄人踹犬皆不在话下,本该在外面驰骋风云,何以沦落成一盘酱卤肉,你就没有心中不甘吗?”
那白鹅颓唐地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耷拉下脑袋,一副认命的衰样。
只听薛绣继续喃喃:“换作是我,却定是不甘的……”
出神地望着面前的墙壁,薛绣知道,困住他的又岂止只是眼前的这堵墙。
但,退缩从来不是他的处世之道,总有一天,他要让那堵住自己进路的围障都化为齑粉,无论是这小小酒馆的墙,还是那户部大院的朱门高墙,亦或是更为广阔的……
揉了揉蹲麻的双腿,薛绣重又站起身,将衣服上的灰尘草屑拍净。白鹅仰头不解地看着他,却见薛绣一把捧起它的翅膀抱在怀里,手指在它被绑缚的双腿旁摸索一阵,那紧绕的绳线便轻飘飘地解落下来。
白鹅扑腾了下翅膀,喉咙里激动地“咕”了一声,仍是有些难以置信:它这是重获自由了吗?
“不如我们一起逃出去?”少年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白鹅愕然地望着他,只见薛绣从钱袋里取出一枚碎银放在灶台上,朝它眨眨眼睛:“这个就当作是你的赎身费。”
恩人呐~~~
白鹅简直感动得热泪盈眶,张开翅膀一个鹅抱把薛绣圈在怀里,它发誓它以后再也不做那横行邻里的村霸,从此只当对方一个人的专属护卫。
薛绣似是看懂白鹅眼里闪烁着的感激之情,笑着摸摸它的头,心道倒是只有灵性的鹅,救其一命,也算是胜造七级浮屠吧。
一人一鹅一拍即合,便开始他们的逃跑之旅。
薛绣单手抱鹅,趴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小心翼翼地张望着外面的情况。这酒馆后院虽有一个后门,此刻却落了锁通行不得,而且也难保不会有人蹲守在外面,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得另谋出路。
白鹅似是看出他心中意图,扑棱着翅膀从薛绣怀里跳下,拿嘴扯了扯他的衣袖,牵着他往柴火堆的方向领。
薛绣心领神会地半蹲下身,伸手扒开干草和木柴,只见那背后掩藏着的角落里赫然有一个不大不小,刚好可以供他通向院外的墙洞。
真是天助我也!不对,是鹅助我也!
薛绣喜出望外,恨不得当即便拉着白鹅来段扭秧歌庆贺。
然而就在此刻,外面原本安静的院落里突然涌进来一群人,四处都是被搜查翻看的声音,只听‘轰’地一声,后厨这里的门已被人蛮横踹开,薛绣护着白鹅大惊失色地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从此再也未能忘怀的眼,一双将他的心扰起了轩然大波,却又转瞬破灭了他所有美好期许与愿景的,这世间最冷酷决绝的眼。
但无论以后世事如何波折,那人此刻就只是双手环胸慵懒地靠在门框上,眸中既没有后来相知相惜时的温柔欢喜,也没有割袍断义弃他而去时的冰冷绝情,就只是淡淡地,仿佛一个经年未见的旧友,同他平凡无奇地打着招呼:
“却原来你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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