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图引上的那孩子没关系啊……王上……”老把头手脚并用的向着穆松爬了几步。
穆松只带了带嘴角,冲着钱掌柜冷哼了一声,“说吧,这都是怎么回事。”
“好……我说!”老把头奋力的支起瘫软的身子,断续说道,“那刘七……几年前,他随驼队往来蒲类……找到了我……”老把头的脑袋垂到地上,“他说……”
“我有个儿子!我有个儿子啊,王上!当年那汉人姑娘真的给我生了个儿子……”老把头言语至此,不由得老泪纵横,“这挨千刀的刘七,用我儿子的性命相要挟……我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也不敢再去那边镇寻儿子,怕是有我这么个老爹,会毁了这孩子一辈子……”
哎……
这老把头,也是个可怜人啊。族人们听到此处,都对老把头唏嘘不已。
“刘七都让你做些什么,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交易?!”曲突尖声厉色的断喝道。
“没做什么,真没做什么……他只是会打听一些部落的日常事儿……战马多少匹,存栏的肥羊数量这些……也打探一些王上和头人们的事儿……还有!与其他部落王庭的往来……”老把头仰着一头乱发补充了一句,“我都是给他胡诌的!”
胡诌的……
那刘七是什么人物,实打实的间子!会轻易任由得老把头跟他胡诌瞎扯?谁人肯信!
穆松阴沉着脸踱近一步,低声问道,“他这次来,向你打探何事?”
“这个……”老把头偷眼望了望苏赫,费力的咽了口吐沫,“他……要找一个人……”
“什么人?!”穆松突然眼中寒光一闪,厉声问道。
苏赫双眼中的瞳仁骤然瞪起,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喘了几口气,老把头垂下了脑袋,吱吱呜呜的嘟囔着,“一个汉人……一个二十年前来到咱们部落的汉人孩子……”
穆松突然大喝一声,“住口!”
没由来的,一股戾气骤然自穆松周身迸发而出!
感受到主人的暴怒,他身旁始终懒洋洋趴伏着的獒犬黑熊猛的蹿了起来。
浑身黝黑的毛发全都炸了开去,那赫人的雪白利齿,一根根的挂满了腥臭的口涎。
它低低的发出威胁的嘶吼声,随时戒备着那不知在何处的敌人。
穆松虎躯一怔,竟然开始微微的颤抖。
踏开两步来到老把头面前,两只蒲扇大手一张,就将老把头一把揪了起来。
回身,就这么好似拎着一只小鸡儿也似的,穆松径直向一旁走开了几步。
……
蒲类王的这一举动,立即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何老把头的一句话,竟然使穆松突然好像如临大敌?!
汉人的孩子?
族人们悄无声息的面面相觑。
部落里哪里来的汉人的孩子……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般的瞎扯,穆松王何止于此?
唯有苏赫惊呆了。
他听到了刘七与老把头的悄声低语,刘七似是在打听自己的消息,但他并未知道,刘七竟是来寻一个二十年前来到部落的汉人孩子……
是谁?
难道确实如老把头所说,那个汉人的孩子就是他?!
这怎么可能!
他和索伦的母亲珠兰夫人是汉人,这不假,部落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然母亲从未得到过王妃的名头,在索伦出生的那一年就因为熬不过北地的苦寒,撒手人寰……
可他的父亲……
是雄霸天山北麓这一方天地的北狄蒲类王,穆松!
他是北狄最大的草原部落,蒲类王庭堂堂正正的四王子!
他怎么会是什么汉人的孩子!
……
苏赫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他应该当时就进帐手刃了这个该死的老把头!
一种不祥的预感,好似此刻夜空中厚厚的乌云一般,渐渐的笼罩在了苏赫的心头。
没有人注意到,苏赫竟然脚跟一软,向后跌了一步。
虽然立即就稳住了身形。
苏赫却依然不由的打了一个冷颤。
这深秋的草原,好像是比往年都要冷上一些……
……
钱掌柜连打了两三个激灵。
他也未料到,今年这秋天的草原上竟会是如此的冷。
原本咬紧的牙筋,松弛了下来。
至于紧缚在身上的绳索,似乎已经根本无需在意那份捆绑摩挲间的痛楚和由此带来的羞辱了。
钱掌柜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劫。
怕是万万度不过去的。
刘七这小子,居然是间子……钱掌柜常自诩识人善辨不过一眼之功,未料到竟然会在刘七身上走了眼。
这刘七,不可不谓是顶厉害的。
怨不得谁人。
钱掌柜那颗心,在听到老把头言语的那一刻,早已坠入了无底深渊。
……
草原上,诸多部落王庭与驼队行商早有不成文的规矩。
一旦发现商队里有朝廷的间子……
那这个商队里所有人,再也别想走得脱,唯有化为滋润这片牧原的养分……
……
钱掌柜自有一番豪气。
说白了,这驼商一行是获利极为丰厚,却也从来本就是个刀头舔血的营生。
能走上这一行,从掌柜到伙计,就没有一个不是狠人。
每一趟出门,走上这域外的大漠荒原,除了异常恶劣的气候不提,只那呼啸往来于戈壁草原的马帮匪盗就令人防不胜防。
驼队里出了刘七这么个间子,这本就是他识人不明。
这便没甚好说的。
自家身上,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只可怜带出来的这些个伙计了……
钱掌柜似乎因为身上绳索有些瘙痒,他来回的扭了扭身子。
借着火柱的光亮,他偷着眼向伙计中的那个人瞄了一眼。
……
景子的身子单薄,此时蜷曲在地上显得身量格外的瘦小。
迎上钱掌柜扫来的目光,景子那对黑漆漆的眼瞳却份外的明亮。
心中一颤,钱掌柜低下了头,一动念,逃?
钱掌柜不由得黯然失笑……
穆松王的蒲类王庭,这是什么样的所在。莫说他这十几名伙计……即便是千八百个边军健勇,在这些彪悍至极的部落勇士刀下,那也就跟白送出去一样。
钱掌柜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
然而。
钱掌柜并未看到。
也没有人会留意到。
被绳索紧紧绑缚着的景子,轻轻仰了仰脖颈。
一块乌漆漆,木牌也似的东西便就自他怀中径自蹦了出来!
这貌似下意识的举动,看似毫无意义。
景子缓缓的复又垂下了头。
任由那木牌晃悠悠的,坠在他的胸前。
嘴里的干牛粪,涩苦腥臭……那份难以言表的滋味,令他不停的干呕着。
胸腹间痉挛抽搐,他的嘴角不断的溢出黄绿色的汁水。
他无法分辨,这种颜色的东西是唾液混杂的粪水还是他的胃液胆汁……
他何尝遭过这个罪!
但他可以忍。
他一贯最能忍!
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
穆松这一口长吸,似乎要将这片天地都吞入胸腹之中。
即便如此,他还是怒火焰焰的几乎按捺不住要将手中这老货生生活撕了的念头!
汉人的孩子……
部落中汉人的孩子!
这根本就是穆松周身上下唯一的一处逆鳞。
任是谁!
莫说知道此事,哪怕稍有打探之意,他也要将其挫骨扬灰!
一念至此。
他丝毫觉察不到身前的老把头,已然是吓得浑身软的烂泥一般,裤子都滴滴答答的湿透了……
穆松心中却是泛起一阵阵难言的酸楚。
二十四年前。
咸平三十七年,冬。
素伦……
那个雪夜,阿哥将你孤身带去边镇雄关,送与替天巡守至此的大夏皇太子殿下……
却未想到,从此竟然是天地永别。
你虽贵为太子良娣,却未等到萧鸿辰荣登大宝,短短三年都未熬过,就命丧太子妃严宝珍这贱妇之手!
何其悲哉。
阿哥这一生都对不住你啊,素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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