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很开心能被牧山主双手抱住,便露出十分得意的神情。
它眯眼感受着刺激的滑行,在每一个坡顶飞起时嚎上一嚎,风轻盈地托着他们贴地而走。他们远离了喧嚣的人群,行过许多个山头,滑过一片冰蓝色湖面。
狐狸勾着脑袋向下疑惑着:“这里居然有这么大的湖!山里居然有湖!”
牧山主一改众人面前文质彬彬的形态,懒懒笑道:“你这小家伙,说起话来处处惊奇,真是会让人怀疑我把你关在屋里,不带出来见世面呢。”
小狐狸不服:“你呢?山主。你见过这么大的湖吗?”
牧山主煞有介事地点头:“见过。”
“难不成你走完过哀牢山脉吗?”
“嗯,还真走完过。”
“那……那你摸过神树吗?”
“摸过。”
“那……你肯定没吃过月亮果!”
“噢?”
牧山主很感兴趣:“所以你这小狐狸会说话,是因为许愿后吃了月亮果?”
狐狸骄傲起来:“是的嘛!”
“厉害,厉害。怪不得你人话说得那么溜!我还道是捡到一只快成精的狐狸。”
牧风抓住狐狸快要开始嘚瑟的当口,又补了一句,“不过成精的狐狸也不会被一只公鸡吓得不敢下树。”
狐狸耳朵尖一下子涨成粉红。
牧山主笑着揉了几把狐狸。他笑起来好像衣服上的银纹都在发光。
忽然间他又黯淡下来,问:“白球儿,月亮果的籽,是什么样子的?”
小狐狸耳尖愈发红了,它哼了一声说到:“四角星,就像天上挂着的那种。”
牧山主不知何时手中突然多了一支铁镖,拿给小狐狸看:“这样?”
狐狸坐直了身子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样!不过籽要小很多,只有我半个指头这么大。”说着伸出小爪子给山主看。
牧山主刚瞥了一眼那只毛茸茸肉乎乎的小肥爪,表情严肃起来,他驾驭叶子忽然往左边一移,右手极快地伸出,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又多了一只流星镖。
狐狸惊道:“这这这怎么回事?不是黑妖已经化烟了吗?”
牧山主脸色不惊:“你想用脑瓜好好想想,能够击败所有战神,那黑妖怎么会被区区几个风水神化烟?如果那厮真的如我所料是借用了神体,那么他还有极大可能,是吞了那具身体,化回原形逃……藏起来了。”
当他心里想起那少年,即使巨大的可能性都表明战场上的敌手是那少年原体被弑炼成的傀儡,牧风总觉得“逃逸”这个词并不适合他,即使……那人有可能被变成了一具□□控的傀儡。
他想,谁都可以夹着尾巴逃跑,但那少年不会,肯定不会!他会用十二分滚烫的热血坚持着反击着,他会用所有耐心、会告诉所有人什么是对的事情,既是正确的事,他就永不会让步!
牧山主将那行事风格与自己对比,苦笑一下。他所挂念所珍重的少年是那么一个小英侠,是一个出身人族最低贱的阶层、被贫穷的父母抛弃在道路上,却资质过人,甚至远超生来便被上天祝福的月族。
而他自己呢?
是一个多么优柔寡断、万事万物都要纠结不已、没那么有原则的人。
岂止是没有原则!
他凭一己之力亲手打破了混冥界与人界无法往来的原则!
简直就是个惊天大篓子。然而山主在人间打拼百年挣得一个‘山主’名号,刚回乾明不到三天,按乾明界时间算下来,结界破碎不过两个月,看林人貌似还没有发现结界已破。同样的,他寻思着混冥界被结界压制上万年的小鬼们应该也因为忌惮自己出了荒林,暂且还不敢到人界的阳光下闭着眼奔跑跳跃……
因此目前森林从表面上看起来一片祥和。
山主心中的秘密在独自狂躁汹涌。他不禁开始反思自己这百年来到底干了些什么事:为了救快要堕入怪类的牧活,他匆匆赶出乾明界深林,三夜之内几乎杀光了所有怪类,企图以此截断怪类对与弟弟怪化的诱导。
谁知到了最后既没有救回牧活,还阴差阳错地助他成了怪中之王,从此彻底断绝了牧活洗尽血肉重回人界的后路。
他所闯下的祸不仅是亲手将牧活推进了混冥界,他本人,也因为打碎了结界,同千年前那位暴打乾明界五百年的兄弟一样,产生了令混冥界小妖怪们颤抖整整百年的变化
——他成了魔。
异体同感的法术是牧山主小时候自创的,因此现在用起来相当纯熟,已是无需刻意念咒或手舞足蹈画符就可以出神入化调用的‘第六个感官’。所以他敏锐地察觉到小狐狸看似坦诚相待地趴在他臂上,但内心里正在琢磨这个山主到底是不是人的问题。
对于混冥界的各路鬼怪,魔血是世间最尊贵的滋补饮品,一口就能抵得混冥界妖怪们向各种乱七八糟修炼方向的十年勤学苦练。缘于魔的灵力极为高强,魔的灵力又取自月亮树树根,那里可是劈开初世混沌、汇聚天地灵气的地方,再加上魔又是混冥界中最强者,因此只要他们愿意,他们身体内就总能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力。这一点最常见的具体表现就在他们的血液里,小小一滴就能蕴含几个月山海吞吐的朝夕,足以将小小蜉蝣膨胀成皮实的河豚。
而小狐狸的猜疑肯定是来源于牧山主最近的几次负伤。
他仗着平日打交道的非混冥界的人鼻子都不灵敏,鼻子灵敏能嗅出不同的,也就只有不会说话的各种兽类。再者,他已知的能说人话的动物也就小狐狸这么一只,于是他那天英勇救下被公鸡困在树杈上的狐狸后,只用将白球儿严加看管,就没有人会知道他成魔的事情,该不会再出什么差池。
牧山主腾出一只手捏捏下巴,他得想个办法去堵住小狐狸的嘴。
如果真的能瞒住,他又打算瞒到什么时候呢?瞒到千年后自己再把混冥界的结界一砖一瓦地修好吗?
他陷入新一轮的自我批判,觉得自己相当不道德。
思绪一松,思路又拐着弯地回到了牧风心中那位正直化身的少年身上。
可是,这算是对的事情吗?
这可是一件错误的事啊。
就算那妖有再大的神通、有再苦的冤屈,也没有无故就夺取他人性命的权利啊。
他想,这当中肯定有什么问题,不然如果黑妖是因为一点甚至没有传闻的小小缘由就如此暴躁,那牧风作为一个神记加身的魔,或有魔印加身的神,岂不是早就该把人间给掀个底朝天?
接着我们道德评判模范牧山主又开始了他的新一轮自我批判,他在想到底是不是因为自己成了魔,才会冒出方才那么危险的掀翻人间的想法。
“这样是不对的!”他坚决地说道。
眼角银光闪过,牧山主猫腰一躲,将手中两枚铁镖向那枚企图偷袭的铁镖掷出,快准狠地撞上了它不会躲闪的猪队友。伴随铁器的撞击声,三枚铁镖往外滑了一段,随即一起回旋,再次袭来!
牧山主右手一挥,三枚铁镖仿佛隔空受到攻击,齐刷刷钉入右侧山壁岩石中。
狐狸一直在大呼小叫:“山主,你这是什么妖法?太神奇了!”
似乎因为“妖”字触发了什么开关,新的两铁镖应声奔来。牧山主眼疾手快又是一挥,一股空中急流将两枚铁镖拍进岩石中。
他察觉到什么,对狐狸低声说:“别说话,这铁镖自身有灵气,能追着人打。”然后手中翻了一个神谕,往狐狸脑门上一按,又极快地翻出一根白色布带,绕了几圈将狐狸嘴巴裹住。
狐狸遭受如此待遇,满脑子抗议。突然它脑海里响起了牧山主的声音:“我赐予你异体同感的能力,可不是让你来抗议的。”
狐狸看起来十分吃惊。
这时叶子滑过最后一个山坡,高高飞起,一狐一神一齐瞳孔一放。
这是何等惨烈的场面啊!
尸山盘旋着秃鹫,血河与熔浆泛着两种触目惊心的红!两种液体交融产生的刺啦声响被白烟托起。
头顶暗沉沉一片未散的妖气,充满怨念的魂魄漫无目的地游荡。这是大抵就是人间巫女们描述中末日的场景。太阳的光也刺不破这片无边昏暗,血腥味与轻度腐烂的味道直冲入脑!
有见到成堆食物而过分喜悦的秃鹫哑哑地叫了一声,随即被循声赶来的流星镖勾了个肚烂肠穿,又坠落到它的食物尸山中去。
牧山主收了叶子,左手将抖得筛糠的狐狸圈在怀中,在凌空中缓缓踏步。他环视一遍整个战场,单手将衣领竖起,侧头对着衣领说:“小绿,干活了。”
从他衣摆的银纹中跳出许多透明的小人儿,在光的照射下渐渐变成绿色。每个小人都有圆脑袋圆眼睛,松树形状的一顶四方形小帽,一个尖角对朝自己正前方,每个小绿人怀抱一片神树叶子,踏上过后瞬间滑出,消失在辽阔战场中。
还有一只顽皮小绿人,跳上来戳了戳狐狸鼻子,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在狐狸的喷嚏中滑走了。
牧山主在空中缓缓行走,每一步都极为沉重,他血丝中射出的眼神里混合着期望与失望,每走一步他的眼便变红一度。
狐狸与山主的异体同感还没断绝,它只感觉自己的小脑瓜都要炸开了,这纷繁的情绪,这复杂的逻辑,还有混乱不清的回忆,轰雷一般涌进狐狸脑瓜。牧山主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一波汹涌的回忆撞进狐狸脑袋,它尽力地去分辨山主的情绪,倾听着海啸一样涌入的回忆,还是忍不住难受地扭动了一下。
注意到狐狸的不适,山主立即关闭了同感。狐狸脑中海啸消失了,它抬头望着山主。
“牧风?”山主听到有声音这样说。
他的心猛颤了一下,差点猛地一回头,却极快地清醒认识到了声音的来源。
他没有低头与狐狸对视,只是将目光放逐到更远的尸山上,那里有几丝未散尽的黑气,苟延残喘做着最后的逃窜。
“牧风?山主,你叫牧风?”
“嗯。”
“为什么?因为你能让风听你的话?”
“嗯,白球儿。”
牧风又慢慢镇定下来,他方才差一点便仍不住跳下地面四下翻找的冲动了。他说:“知道牧羊是什么意思吗?”
“就是陪羊儿去山坡上玩耍,听小羊诉说心事?”
牧风低头看了一眼兀自睁着大眼睛独自天真的狐狸,缓缓说:“嗯,差不多是那样。牧羊人牧羊,我牧风。”
“山主!山主!”一只小绿在不远处叫唤。
一只流星镖循着声唰地飞去直击小绿,那小家伙在空中一晃,摇身踩上了四角的铁镖。蹦蹦跳跳踩得铁镖悬浮不稳,胡闹顽皮至极。
牧风听到了小狐狸对自己小兵的心下敬佩,眼中红丝未退,却微微一笑。
牧风在空中迈出步子,一步三丈,极快地抵达了小绿所在地方。
那里有一个血污满脸,肿似猪头的人,向牧风伸出了肿似猪蹄的手,沙哑的嗓子艰难地卡出几个字:“牧……风……救……命……”那人显是中了剧毒的样子,有不自主的痉挛,还未触即就能感觉到那人浑身都在散发高热。
牧风盯着这个肿似猪头、且毒发似黑猪的人,看到兽皮材质的衣裳和腰间的一根尚自发出微光的神鸟绿孔雀的尾羽。
他呼出一口气慢慢靠近,感知到这位中毒人士的记忆:一只苍白的手向她咽喉拍去,带来长久的呼吸不畅和意识模糊,断断续续中她闻到一股甜香气味。
仿佛触到了记忆中某处奇怪的痛点,牧风心一沉,伸手便要捞起这位亟需抢救的战神。
阿旻往后一缩,继续从喉咙里卡字:“不……剧……毒……你……碰……了……”
牧风置若罔闻,将狐狸往衣襟里一塞,将她一把捞起。
阿旻在他手臂上露出惊呆的表情,把刚才那句话卡完:“要……遭……”
牧风低低一笑:“无事。”
他偏过头往高竖的领子里道一声“收工。”小绿兵们像飞矢一样奔向牧风,尽数隐到了他的衣上银纹中,最后一只小绿往他脚下丢一片叶子,叶化作板,他们飞速往雪中小屋赶回。
阿旻还在兀自卡着字:“不……真……的……你……要……中……毒……”
牧风伸手往阿旻哑穴上一点,顺手往外一甩将七八只流星镖拍进身侧岩石。
他明白这种毒,这是来自混冥界荒林的、带有诅咒的幽香。闻来勾人难舍,回味甘甜无穷,却带有致幻的魔力和轻松夺人性命的,剧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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