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乃是中宫嫡妻,她殡天,凡是皇嗣,除却远嫁外邦的公主,其余人都是要去宫里头送终的,礼部拟定的章程一大清早便发布了出来,这种先见之明虽然众人不会明面上备好,可是暗地里都是操练过无数遍的,所以虽然皇后殡天的突然,但唐国上下依然是井然有序,没出一点乱子。
一个国家,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去就混乱,尽管那是一个皇后。
陶洛水和陶半月乃是公主的女儿,乃是五服之内,是要守孝的,礼部拟好了章程确定了守孝的亲疏远近,宫中的孝服也赶制出来,连同皇帝的圣旨,一同送完各府邸。
麻布制成的衣裳,经过宫廷的加工,穿在身上除却不如平日的衣裳精美,并没有其他不同,对于陶洛水而言,逝去的,无论是她嫡亲的祖母,还是名义上的外祖母,都没什么感觉。
条条宫规阻碍了她对自己祖母的了解,也让她没办法体验到一个祖母的慈爱,她对那个老妇人的印象,还只是停留在那年她初入宫廷,看到的那些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面容。
皇后惋惜她是个女孩,又怜惜她是临海王唯一的孩子,最后为了护儿子的周全,放弃了让她认祖归宗的想法,只因为她有一个权倾天下的母亲。
陶洛水低头看着枯荣院中绿意盎然的浮萍,想起了生母的故事。
何栎,乃是她的生母,当今七皇子临海王的王妃,驻守东海,征战沙场一生的镇国公唯一的女儿。
东海敌寇来势汹汹,鏖战数十年,兵力源源不断的扩充,一直到她生母成婚的那一年达到了顶峰,足足八十万的兵力,比驻守其他边疆的,多了一半有余。
更何况,原本前去东海督军的临海王,竟然娶了镇国公的女儿,这样一来,皇帝猜忌之心愈发不可收拾,镇国公突然重病身亡,东海□□,为了稳定了局面,身为临海王妃的镇国公女儿新婚不久便亲自上了战场。
作为国公的女儿,自幼在战场上长大的人,临海王妃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受万人敬仰。
然后,她怀孕了,发现的时候,她昏倒在了战场上,从此身体每况愈下,直到最后,一尸两命。
其实哪里是一尸两命,所有的人都想要她死,因为只有她死了,东海卫的那些兵力,才能分散开来,只有她死了,争夺皇位的路上,才能少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
陶洛水知道许多事情,譬如当年接生的稳婆,是皇帝派去的,但皇后却在中途多塞了两个。
又比如那批突如其来的暗杀者,在生父派去保护王妃的时候,拼死一搏,还是漏了两个。
再比如那日突然暴起的俘虏。
还有平息良久攻过来的海寇。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这些人的手笔,陶洛水眨了眨眸子,有泪水从眼眶滑落了下来,她哽咽了一下,趴在池水边,安静的看着水中的倒影,突然抬起手,伸向了耳后,薄如蝉翼的一张容颜突兀的被撕了下来,露出其后晶莹剔透的肌肤。
水中的倒影,少女有着秀丽的柳叶眉,明亮的杏眸,高挑的鼻梁,以及轻薄而苍白的唇色,这是一张少了女子娇柔而多了几分异域的容颜,因为她生母的母亲,不过是个外邦的舞女。
赵韶被拦在门内,他看得到陶洛水趴在池边,却看不清她的动作,眼见着不能出去,他只好坐回椅子上,安静了下来。
啧,还以为是来找他商议事情的,没想到竟然在孤芳自赏。
“小姐,你……”寒烟正准备叫陶洛水去前院,乐平公主府的三个主子已经安排了要入宫守灵。突见她这个模样,她有些紧张的望了望四周,匆忙的走了过来。
“奴婢去跟公主说您卧病在床?”寒烟看着她落泪,小心翼翼的开口。
“不用。”陶洛水看着水池,摸出随身带着的帕子擦了擦泪水,她站起身,将手中薄如蝉翼的面具递给了寒烟,她自小面容就和平常贵女不同,若是没有这易容之术,根本就不可能瞒过众人。
“再给我贴上去吧。”她低下头仔仔细细的擦了擦面容,对寒烟说。
她和生母极其相似,这易容之术并没有完全改变她的容颜,只是抹去了她脸上的菱角将显眼的眉眼柔和化一些,显得更加温润,这样子就和京城里贵女们一样。
无人记得一个早逝的驸马爷,也无从探究她的容颜问题。
守灵乃是男人们的事情,但是身为子女,必须要去皇后灵前跪拜一番才行,陶洛水跟着姐姐母穿着一身孝服,坐在马车里安安静静的看着窗外的景象,前些日子千秋节的灯笼和象征着鸿禧的丝带已经被取了下来,全部换上了白色的绢布,路上行走的人也不见了娇艳的颜色,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黯淡无光。
真好,整个唐国都会记得,皇后是昨日离开的。
陶洛水在心里轻声说。
如果她死去了,会不会有人像这样记得她呢?
“洛洛,你在想什么?”陶半月摇了摇陶洛水的手,轻声询问。
“我们待会儿,要哭出来吗?”陶洛水问。
“不用。”乐平公主随口道,不过是个半大的女孩子,只要不出大差错,没人会怪罪。
今日该忧心的,是那几位争夺皇位的皇子们,皇后一死,太子和临海王便少了个强大的盟友,再加上今儿个走的是皇后,谁都想借着这个太子生母去世的机会去给那两兄弟找找不痛快,要是太子没忍住,大发雷霆,给皇帝心头留了疙瘩,那可就麻烦了。
“没有母亲罩着的孩子,唉。”乐平公主叹了口气,想到了陶洛水,感慨了一句,等她反应过来说错话了,看了一眼坐在陶半月身边乖巧的陶洛水,闭上嘴,不再开口。
街道上的变化很大,但是到了富丽堂皇的皇宫,才能够发现,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门口站着的禁军身上的统一的盔甲,到宫女发际戴着的白色绢花,从移走了争奇斗艳花卉的宫殿花坛,到宫墙上挂满了的缟素,这里仿佛变成了一片白与黑的世界,亡者早登极乐,生者哀痛不已。
陶洛水看着身后的宫门,从皇后十七岁入宫,距今已经四十二年。她从宫外出生,这一辈子,也只有死后才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一辈子待在这儿,掌控天下,真的值得吗?
她低下头,有些迷茫。
“洛洛,跟紧我。”陶半月看着发呆的妹妹,皱了皱眉,伸出手拉了拉陶洛水的袖口。
“好。”陶洛水点了点头,抬起头看向了四周,原来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了。
皇后殡天于曦月宫,灵堂自然也设在这个地方。
皇后的贴身宫女引了路,让三人进去上了炷香,灵堂一片雪白,陶洛水没有抬头,只能看着前头乐平公主的裙边,她跪在蒲团之上,接过一边的礼部尚书递过来沉香,看着星火从头一点点开始烧。
昨日乐平公主特地叮嘱了上香的礼仪,跪的乃是牌位,要静待一根香燃烧至半余,心中默念对亡者的追思,直到礼部尚书说了礼成。
陶洛水不知道说什么,她安静的等着尚书的声音,时不时还能分出神瞄一眼乐平公主在做什么,死亡于她而言,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东海的战场上,从来没有平静过,海战死伤的人,早已在她幼年迷糊的记忆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死亡,本来就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香并不长,都是皇孙贵胄养尊处优的,礼部也不肯让他们跪久了,没一会儿便是礼成。
乐平公主将香插好,一个踉跄,几乎摔倒,陶半月连忙上前扶住母亲的一只手,一抬头便看到乐平公主双目通红,眼睑还沾着泪水,满脸悲伤,显而易见是哭过了的。
她心下了然,咬了咬唇,虽然没有泪水,可是看上去也是面色悲伤的。
陶洛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还剩下半截的香,跟着母亲和姐姐,转身离开。太子和临海王就站在门口,这是他们生母,他们夜晚是第一个要守灵的,两人都低着头不言不语,即便陶洛水从他们面前走过,也没有丝毫反应。
皇室的孩子,都是天生的演员。
乐平公主带着两个女儿去了贤妃宫里,井然有序的后果便是事事都是顺畅的,他们这些公主们也有了闲暇的时间。
贤妃乃是平辈,年纪也大了,昨夜主持宫中大局操劳了一夜,得了皇帝口谕,让她得以好好休息,也给了乐平公主探望生母的理由。
“母妃可还好?”乐平公主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贤妃,接过婢女手中捧着的药,柔声问。
“无碍,不过是寻个由头避开罢了。”贤妃喝了口药,罢了罢手,示意她拿开。
这样的凶礼,向来容易出事,贤妃是能躲就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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