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送给爱姬的是一件火红流云纹环饰黑髹漆底的精美小匣子,状如深宫贵人的妆奁,正面一只金彩朱雀展翅欲飞,栩栩如生。
以前皇帝还是太子时,手里财货紧,送的礼物很单调,动不动就是一匣金光闪闪的上等酎金,只要先帝赏了他,他总会分出一些给她。而先帝喜爱儿子的方式就是多给他金子。现在皇帝已拥有整个少府的资货,少府是掌管整个皇室田产、贡收等财政的钱袋子,等于皇家的私库,虽不如国库丰盈,但应对宫廷的花费支出还是绰绰有余,所以不知这次礼物会不会变变花样。以前的静德殿,现在的猗兰殿,总不能穷得只剩下金子了。
见她要打开看,皇帝阻止了她,“先不要看,过几日再说。”
这让她愈发好奇起来,没准是个稀罕的物件。
王娡天生乖觉,不让看,就真的不看。所以皇帝也放心地把漆匣置于她案头上。
现在皇帝留宿她也不怕,他有三个月的服孝期,即便醉酒,他也不会逾矩,先帝与皇帝父子感情深厚。陛下其实是很看重礼法规制之人。
没事做,皇帝就满殿里逛起来,凡是不满意的器具家什都换掉,换不是扔,把旧东西搬回少府,把合眼的摆上来。所以很快先前有些空旷的房间就塞得满满当当。王娡虽有些财迷,但也并不喜欢堆这么多东西,“陛下,不要再换了,孩子小,都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会磕着碰着。”
皇帝只好做罢。
晚上歇息,本又是难眠之夜,但皇帝自己给自己释放了,两人难得躺在榻上无他念地说说闲话。
王娡就说起刘熙的活波可爱,刘芃的安静懂事……字里行间全是咱们的女儿有多好,咱们有多会生,爹妈如此出类,女儿们才会如此拔萃么……本来么,陛下事务繁多,没精力和时间关注孩子,你不说,他就不知道;说了,他就以为是真的。
而皇帝刚登基,正豪气干云,也爱听这样的。
陛下则抱怨了几句前朝大臣的啰嗦和不对自己胃口,虽是先帝特意为自己留下的,迟早也会换了他们云云。
王娡对前朝之事没有兴致,那些鼎鼎大名、从她进宫时就是大汉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她并不认识,自然不懂他在讲什么,忽然就想,皇帝现在面对如此广阔的世界,他想到封赏自己什么了么?现在北宫里的贵人们都已移居到未央宫,除了薄皇后只差一个册封,其他人头衔还未定,自己将会得到什么品阶?
别看皇帝现在与自己热络,行走在权力之巅的人其实都骨子里冷酷,比如对栗良娣,估计自从离开她,他就真没回去过。那是他最真挚的初恋,曾经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他在她身边应该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青葱岁月——还尚且如此。先帝也是有名的仁德之主,对椒房殿里的窦皇后还不是照样冷落了二十余年,崩了,连皇后的陪葬陵都支得远远的。所以,有些好处还是受宠时就得到,否则过期不候。
但如何给自己讨封赏呢?以前没要过,都是他主动给,因以前盛宠,来日方长,不急那一会儿,现在自己马上生三胎了,就九五之尊这气势,自己的榻恐怕快装不下他了。
他最早想请封自己为良娣的,结果被太后拦了下来,几年过去了,他也并没觉得有什么。
皇帝后宫里也就七级品阶:正妻皇后,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
其中良人有每年一千石俸禄,王娡觉得初封能给自己一个“良人”,就满意。“美人”不敢想,前面生了儿子的好几位恐怕要挤破脑袋吧。
“陛下,现在宫人唤妾为夫人,妾还有点不适应,沾了陛下的光,还有点晕晕乎乎的傻高兴,恐怕以后有了新头衔,又要晕乎一段时间了。”
皇帝满疼爱地睨了她一眼,“你就这样晕乎,除了大丫二丫,都快顾不上我了。”
“怎么会,陛下在,妾眼里就只有陛下,陛下去忙了,妾眼里就只有陛下的孩子,想自己的时间都没有。陛下若不赏妾,妾只能背后哭了。”
皇帝右臂展开,让爱姬的头枕在自己臂弯,“想讨什么封?到时候了,后宫都要封的。”
王娡眼波闪了闪,“陛下想封妾什么?”
“你想要什么?”
枕边人神情端肃,凝眸看她。
王娡心里一紧,是不是不能太贪婪啊?
“妾不敢想,八子七子…是不是高攀了?若是良人,就是妾在做梦。”故作轻松地说完,静观皇帝的动静。
果然,皇帝不置一笑,“睡吧。”
王娡隐隐感觉不好,果然生太多女儿得不到实际重视呀,别看有空没空就腻在自己身边,就是想上榻舒服他自己,一到节骨眼上,不见得比得过那些受冷落却生了儿子的。所谓的盛宠,落不到实际好处,有何用?
皇帝却不这么想,封赏是你该考虑的事么?不是该朕考虑的么?你就平时做好贤妻良母,照顾好女儿们和你自己,静等朕回来。
翌日一早,他就精神矍铄地离开了。新做了皇帝,让他意气风发,很有心气地想做一番事业,给前朝那些劲儿劲儿的老臣们瞧瞧。王娡觉得,其他小事他应该想不起来了。
晌前,有宫人窃窃私语,议论陛下进阶后宫贵人之事,其中说到最受宠的猗兰殿主可能被封为八子……李媪媪很诚实,把外面的一些风言风语,都一一学回来。
王娡心烦,很失望,禁止本宫里的人嚼舌头。
但没有无缘无故的传言,第二日便有东宫的宫人到未央宫挨个传令:请贵人们前去长信殿听封。
并特别传给王娡:猗兰殿主身子重,可以留殿里静养。
王娡也没心情去。
但住进未央宫真的与北宫不同,北宫里很安静,大家无需争抢,一切都等着未央宫的安排,连太子都权限很小。现在天地间豁然开朗了,有点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意思,猗兰殿主可以仗着皇帝的宠爱不去,其他殿主却都闻风行动起来,事关自己的后宫进阶,有什么事比这更重要?大家被纳入北宫,一路辛苦生子,还不是为得今日之富贵?
如此喧赫,王娡心又不静了,对啊,这么重要的事,自己为什么要缺席?即便不能亲自到场,也得遣心腹李媪媪去看看形势。
李媪媪果然不负重望,辰时出去,不到晌午就气鼓鼓地回来了,对着榻上的王娡两手一摊道:“陛下好像是封了夫人为美人,但婢子却没能拿回凭证。栗美人和程良人贾良人都反对您成为王美人,真是气死人了!”
王娡差点从榻上跌下来,“我、我、我是什么?”
“夫人被封为美人,但因为她们说您只会生公主,还不如唐儿,就应该和唐儿一样的品阶,八子!”
王娡想捂着脸笑一会儿,能想象长信殿里众夫人们听到自己封为美人后惊愕气愤的样子。是啊,凭什么啊?
“太皇太后怎么说?”
“太皇太后没说话。以前先帝册封皇后,太后都是可以做主的。现在她老人家估计只保她本家的侄孙女做稳皇后就好,在您身上,就没说话。”
“那太后呢?”
李媪媪继续撇嘴,“太后还好,也没说话。倒是馆陶公主顺着栗夫人的话说,陛下给您的品阶太高了。”
“她们反对有用么?难道册封之事能由栗美人和程…夫人说了算?”王娡有些后悔,也许自己该亲自去,她们也不至于当面闹到脸上,美人的印綬接了,生米煮成熟饭,还能让自己退回去不成?
“她们的反对也不知有用没用,但就是跪在地上请求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为她们做主。陛下倒坚持说,册封您美人,不改。只是您的印绶,好像太皇太后给留下了,婢子一直就没看到。她们的都当场册封接领的,连唐儿的的印绶也是当场接的。”
王娡懂了,这应该是想等着看自己到底生的什么吧,若是女儿,估计也和唐儿一样了,若是儿子,也得陛下坚决顶着才能赏自己个美人吧。
眼下陛下封自己美人这个巨大馅饼,可能就是个空饷了。
这么一不高兴,脸色就有点下来。晚上皇帝回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王娡还撑得住,没有抱怨,他想说时自然会说的。
结果他什么也没说,进了膳,还被前朝什么官员叫了出去,应该是到御书房了。
王娡就有点气鼓鼓的,这么大的事,不该说一声吗?别殿里可都是板上钉钉了,就自己悬在半空?
别殿里板上钉钉的,也一样气鼓鼓。
首先是关雎殿——因为栗美人喜欢这在北宫曾经住了多年的殿名,硬要带到未央宫去,皇帝竟也准了。一直以来,她要求的事,只要不过分,以前的太子现在的皇帝就没有不准的,即使多年无宠了,她依然觉得自己是他心里最特别的一个。事实也不断证明着她的判断,所以在她心里,能接近自己地位的只有程姬,连贾姬都差点意思。这次封赏,不过再次证实了她的感觉:程姬不能跟自己相提并论,贾姬果然差点意思。
只是没想到,半路爬上来一个王娡,她左生一个女儿右生一个女儿,肚子里揣着的也是女儿,竟也石破天惊被封为美人,直接到顶了!
呃,呃,这叫什么?自己有仨儿子、儿子还是排位前三的主儿,就和这么一个狐媚宠姬并列了?
这是辱没自己!
自己独一无二!
她凭什么?她哪里比自己重要?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平起平坐?
刘启,你就是脑子进了沧池里的水,欺人太甚!
但最失望最恼火的还是程姬和贾姬,她们一个眼里冒火,一个气的泪如雨下,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天的羞辱!
一向端庄贤惠的程姬坐在自己宫殿里关起门来痛哭:我也是堂堂生了仨儿子的太子良娣,品阶一直仅次于太子妃的,怎么进了未央宫就落到这步田地了?本该我最有资格和栗姬并着不说,竟被封为良人!平白落下那醋坛子一个品阶!好,良人老娘也认了,怎么也把贾姬封了良人?!她有什么资格和我并着?!好,这个也不计较,但把一个后来者只会生女儿的封为美人,比自己还高一品级,刘启你有多瞧不起我!以后见了她行礼,你这不是让我难堪么?
然后泪水滂沱。
贾姬则很安静,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恨恨地剪布偶:没有和栗姬平起平坐,我是有遗憾;和程姬一个品阶,我也自当得起!但为什么姓王的能爬这么快这么高?她怎么就爬到了我的头上了?她不应该是个八子,和唐儿一路的吗?怎么就一蹴而就、飞升上天了?不行,得问问她去,大家好歹还曾是老邻居。
贾姬让宫人提着宫灯,刚出现在宫道里,就见宫道前方灯火通明,人影涌动,有人驾着立车远远地唱着诺:“前方闲人闪避,殿门开启,太医丞急赴猗兰殿!”
贾姬一怔,挑灯宫人小声道:“夫人,好像猗兰殿要生了。”
说话间,又见前方出现一行人,环佩急促,步履匆忙,为首的身材高大,玄纁衣袍在灯影里一闪而过,不是陛下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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