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渝被赶来的人架到榻上,胡子发白的太医丞也急忙乘马车赶来,从宫道到殿里几步路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渝在剧烈疼痛中,意识有点模糊,眼帘内的面孔变得陌生而扭曲,在身体抽搐般撕裂中,不由隐隐担心起自己的身世,弄不好可是死罪啊!
两年前,自己哪里是普通遴选上来的家人子,而是母亲用钱财,上下打通了关系,硬把自己强塞进北宫来的。
那时,她还是槐里一个农户金王孙的妻子。她出嫁很早,十五岁就嫁入金门,因相貌出众,衣着粗陋也不减年华赋予的美艳。金王孙对这一点很满意,夫妻俩也算恩爱,一年后,生下女儿金俗。两人本打算辛苦几年,除了手里的波田,把后山那片坡地也买下来,种上桑,两年后就是令人羡慕的桑田,可以产桑叶养更多蚕宝宝了。有了更多蚕宝宝,卖了钱,可以把金俗送到饱学之士开办的启蒙私学里认字。总归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王娡擅养蚕,总是天不亮就采摘下新鲜的桑叶,拿到蚕室,肥硕的叶子撒下去,一片沙沙声就从叶片下传出来,很多桑叶边缘出现众多小缺口,一只只米白色蚕宝宝慢慢从叶子下爬上来,贪婪地啃食着这清早的食粮。
那天,王娡一边清理蚕垢,一边盘算着今夏的收成,床底下钱罐里已随手攒了一百余枚铜钱了,本想和金王孙商量一下,再节俭一下就够买地了。只是这些天,这个人突然就有点魂不守舍了,花钱有点多,还不回家,让她措手不及。
很快,院里传出脚步声,转眼那个熟悉的人影就到了门前。
“王娡,我们谈一下?”
“不谈。”王娡拿起空空的簸箕,向后门走去。知道他要对自己说什么。婆婆多事,算了一卦,这个男人突然就变得这么没皮没脸了,还敢私拿她罐中的钱出去胡花。
王孙就穿过蚕室,也走到后门,倚在门框上,看着她打扫院子,本是鼓足了勇气,也打好了腹稿,但关键时刻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于是只能干杵着,让她先起头。
王娡不起,扫完地,拿着箕筐要到田里摘桑叶。就在大门口,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婆母晃着她那粗俗的金珠一步摇迎面走来。婆婆人虽瘦小,却有一副精明长相,说话办事都很利落的样子。提前知道儿子不中用般,她后脚赶了过来,果然,儿子屁还没放出来一个。
“王娡啊,有件事我得和你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王娡往外走,明显不想接这茬。
“别走啊,我还没说呢。”金婆婆体贴地跟上,把媳妇手里的簸箕接过来,笑眯着眼,“前几天,我找相师算过命了。人家相师说,你这一辈子是五凤之命,生养得早,完成得晚,说起来也是操劳命。哎,你还别不信,相师的话一向很灵验的。”
“相师又没看到我,怎么算灵验了?什么五凤之命?”
金婆婆干笑了笑,“人家看我儿子相了。相师就是高人呐,搭眼一瞧我儿这天圆地方的五官,就说元配拉后腿,身上有五个闺女的命。我就追着又问了句,我有没有孙子的命?人家说,还要等等看。”
“等等看,什么意思?”王娡瞅了金王孙一眼,金王孙干脆看天看地看空气,好象眼前两人的谈话和他没关系。
“王娡呀,打开窗户说亮话吧,自你嫁到我们金家,三年多了,才得一个丫头,要是五只金凤都聚全了,还不得至少生养个十五年?那十五年后,王孙多大了?快四十了。四十都黄土埋到脑门上了,你也三十好几了,想生,还能生出来吗?”
王娡一听,铁青了脸,转身离开,却被婆婆扯了衣角。
见娡王脸色大变,金婆婆又讪讪笑着,“咱们商量不是,邻村那张家的丫头——”
“我不同意!”王娡很坚决。
金五孙和母亲对视一眼,有点意外,都费这么多口舌了。
“为什么不同意?相师说她命里有子,她有子过来也是做妾,你生不了儿子,就让她有机会给咱金家生一个。平时还能帮着你干干活,扫扫蚕室什么的。那丫头的身手也好得很呢。”
王娡直接转向王孙,“如果你执意纳妾,我就回娘家。”
“呃,你这么明目张胆威胁我儿子?”金婆婆有些吃惊。
“他娶我时答应的,不纳妾。”
“你能生儿子就不用纳了。但是你生不了啊。”
“还没生呢,您着什么急?再说,金家有世袭爵位,非这么早生出儿子来继承吗?”
“金家没有爵位,但有几十亩良田呢。早生出来早安心,否则等你三十多了生不出来,这一片家业给谁呢?”
“难道让我和你儿子奋斗出来的家业,最后都给了小妾的儿子吗?”
话不投机,王娡气得转身回了屋,拿起小包袱要走,被金王孙夺了下来。
“你走了,不管金俗?”
“我把金俗一起带上!”
金婆婆也冷了脸:“别带!我家的孙女,我自己养,你就好好侍弄蚕就行了。”
王娡气:“你嫌弃是孙女,为什么不让我带走,省了碍你眼了。”
金婆婆翻白眼:“你排着生五个,我自然嫌弃,现在只有一个,我还能疼疼。好歹我也是亲大母呀,能苛刻我孙女么?”
王娡一气之下,空着手走了。
金王孙一看,还想挽留一下,却被金婆婆拉住了,“你放心,有孙女在,她怎么走出这个家门的,还会怎么乖乖自己走回来。”
王娡的娘家在长陵邑。王娡的母亲臧儿,一个精明高眉眼的妇人,原是高门之后,后来家道中落,流落于此,先后曾嫁过两次人。初婚嫁给了一普通的农人王仲,生了一子二女,长子王信,已婚娶;王娡是长女,小女儿名唤王儿姁。后来王仲病死,臧儿辗转又嫁到长陵田氏,又生育两子,分别是田蚡和田胜。现在王娡要回的自然是母亲的再嫁家庭。以前很多气都能忍了,能不回娘家就不回,与继父始终有隙。现在无路可去,只能硬着头皮回去。
想想自己嫁到金家三年余,里外也算得上贤惠,一直辛勤持家,只因生了一女,命中还有五凤,就被纳妾……想想就憋屈,于是一路走一路泪流满面。
不知不觉行了半日路,饥渴难耐,但路途很远,王娡找块石头正想坐下歇歇,只感到两/股间一阵淋/漓,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月事一个多月没来了,莫非……伸手一摸,五指血红,竟是……小产。
身心俱疲俱痛的王娡努力跑向田地,央求一农人去长陵邑娘家求援。央求了很久,主要是农人看她的确狼狈又面临生命危险,才答应走一趟。
她则在路边艰难寻了一堆干草丛,瑟瑟发抖中龟缩着取暖。感觉血流不止,有一种把自己流干的恐惧,有一刻感觉不等娘家人找回来,自己就在这荒山野地做了孤魂野鬼吧。偏偏此时还起了风,风越来越大,接着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在一闪电如蜈蚣爬在天宇时,随着喀嚓一声惊雷,那一刻,与死神面对面的她,绝望地对自己发了毒誓:现在就当自己被雷劈死了!嫁给金家是前世,如果自己能得救,就是新生,自己以后要面对新的人生或全新的自己!若自己真做了孤魂野鬼,这也是命,以后也没机会翻盘了,就做一个含恨的冤死鬼!
臧儿听了农人的传话,便和儿子田蚡去接长女。但阴漆漆的雨天,走叉了道,没遇到王娡,便气急败坏直接到了女婿家要人。但金婆婆和金王孙也不是吃素的,说她私藏了王娡,贼喊捉贼。
在臧儿回去的路上,仔细寻找,才找到在路边奄奄一息的女儿。
做母亲的当场就哭倒了,说你再回金家,就让雷劈死我吧!
王娡则冷静说,自己再回去,雷也会劈死自己的。
虚弱的王娡由田蚡背回家。
待醒来时,松了一口气,发现自己正躺在熟悉的榻上,窗外有人说话。
母亲在院中烦躁地问:“谁来了?”
弟弟田蚡的声音:“金家人。”
“打出去!”
“我昨天就打出去了,现在他又回来了,还、还——”
“还什么?”
“还把他母亲带来了。”
“带来那泼妇又怎样,和离,不能让你姊回去了。那张家的丫头都怀孕了,他们这是生米煮成熟饭,再让你姊认命!”
然后院里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就听外面传来婆婆欢快讨好的声音:“亲家,我来看你来了,带了一篮子甜瓜,也不说给我倒口水喝!”
接着是什么东西啪一声落地的声音。
王娡活动一下身体,酸痛,但隐隐听到院外有争吵,勉力从榻上坐起,踉跄扑倒窗前,从窗缝里向外看。
穿戴一新的金王孙和金婆婆正笑眯眯看着臧儿和田蚡,一副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也不较劲儿的神情。母亲臧儿则叉着腰,说的唾沫四溅:“你家死了这心吧,王娡是不回去了!”
“亲家,王娡可是我家媳妇啊!”金婆婆声明主权,出嫁的女子,自然婆家权力大。
“你家媳妇,这些天你们不管,要不是我把她及时接回来,人就八成死在路上了。你娘俩就当她死了吧!”
“亲家,这样不好吧,我们就在家吵了两句嘴。”
“为啥吵?”
“这个……”金婆犹豫了一下,“我和儿子也想过了,暂时不纳妾也行,让她回去吧,家里蚕都快饿死了,桑田也得打理,波田更需要人手……”
“还把我家女儿当牛做马使,然后再纳个妾,把她置来的家业将来都让小妾的儿子得了去?滚!滚!”
臧儿前后生了五个儿女,看事自然心里明镜似的,拿着洗衣杵就把金家母子赶走了。
回屋来,臧儿这样安慰女儿,“你要不想回去,就不回了,我臧儿的女儿,没必要受这份窝囊气!她家以相师的说词想纳妾,咱们也能以相师的理由,不和他过了。打扮一下,咱照样是美人坯子,一样风风光光再嫁!”
“母亲,还能嫁给谁?”
臧儿一笑,“你先好好养身体。身体是你以后富贵的本钱。前几天听说长安城太子北宫里遴选家人子,我带着儿姁去找个相师看了看。那相师,还没看你妹,只看了我的面相,就对我肃然起敬,说我有贵人相,第三代里就出有天命之人,我们家族有翻身的机运。然后才又看你妹,说她也贵不可言,必生王侯。但王侯还不是他看到的天命之人。我回来就琢磨了,儿姁将来嫁了人,才能生王侯,那生天命之人的人会是谁?靠你的兄弟王信和田蚡田胜是生不出天命之人的,我觉得,我的大女儿,没准就是这生天命之人的人。”
王娡一听就苦笑,“母亲,我被算出来,是生有五凤之命的人。”
“只有五凤么?”
王娡也一怔,“这一辈子还得生多少啊?”
“既然算出你命里有富贵,连我都沾你的光,你就顺应天命就行了。”臧儿对这种事一向胸有成竹,“我们家血脉里也是有王命的,自然和其他平民百姓不一样,想想现在的天子,他母系的祖母魏媪,当年也和我一样,在始皇帝时,也失了国,她流落到吴越之地,偶遇一薄姓男子,生了一儿一女,就是死去的薄昭和现今的薄太后。当年也是有相师为魏媪的女儿算命,算出了薄姬命里的富贵,魏媪才把薄姬献给了当时的西魏王豹。哪知带来富贵的不是这个西魏王豹,而是汉家天子刘邦,所以现在才有了薄姬的儿子当了天子。我们臧家也是王侯出身,身体里也流着王族的血脉,既然老天让我们也翻一次身,女儿,你也当响应天命!”
臧儿只所以这么坚持和自信,自然和她的出身有关。藏儿的祖父臧荼做过燕王和辽东王,而且和汉王刘邦、西魏王豹一样,都是当年楚霸王项羽分封的十八路诸侯王,按功爵身份,这三家王都是平起平做的。只是后来楚汉相争,双方打得难解难分,燕王臧荼看形势,投降了汉王刘邦,后来汉王取得胜利后,开始大肆猜疑屠杀项羽的旧部,燕王臧荼由于恐惧,开始谋反,是汉王刘邦亲自带大队人马来灭燕国的。
臧儿永远忘不了四十二年前的那场燕国王宫的大火。
平时寂静的宫门突然洞开,一队气势秉冽的披甲汉军冲杀进来,为首的将军大叫着只惩首恶,其他弱小蹲到宫角去。
那时臧儿年仅四五岁,随一个宫女蹲在宫苑的平地上,看着昔日端肃规整的王宫烽烟四起,杀声震天,所有人都无头苍蝇般跑来跑去,完全懵了。
汉军中有人奔跑着大喊:将军,燕王太子跑了,向北投降匈奴了!
燕王太子臧衍就是她的父亲,他乱军中跑向了匈奴方向,从此下落不明;舍下的妻子儿女,都落入汉军之手。
燕王臧荼则死于战场。
包括臧儿在内的所有王室成员,除了重要人员太子妃和大些的儿了们死于乱军中,其他人则如珍珠一样,从此散落民间。
出身于王族,曾经俯视过众生,有过一段不可磨灭的辉煌起点,臧儿体内就一直奔腾着一股热血,多年来如烈火般不甘不灭,不减不熄:要恢复自家曾经的王族荣耀!自己与其他平凡人是不同的,自己身体里流淌着王族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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