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扑了上去,脸贴在他上次告诉自己的心脏部位,泪水沾湿了他的绫罗中衣。
他仅是拍了拍她,从喘息中就能听出来的深度疲累。他半夜什么时候进来的,外面发生了什么,她都一无所知。好在,他终于回来了,她最为担忧之事看来没有发生。
她从他身上滑下来,紧密挨着,抱他一只胳膊,看着黑夜中他熟睡的样子,是泥牛入海的那种酣畅淋漓。
晨起,太子还在酣睡。阿渝悄然巧施淡妆,轻扫娥眉,便出门去。果然良贺也起晚了,没侯在左右听信儿。便唤来甘泉宫的宫人,吩咐午膳,清口的莲藕,新鲜的溪鱼,清淡的豆饭藿羹;又问及太子进驻前可带来了肉食?回答是骑卫送来了鲜鹿肉。那就按以往的法子庖制即可;再备些去年的菊花酿。
与太子共同生活了多日,阿渝已准确地探知到他的口味,连他高兴时喜欢吃什么,不悦时又喜欢饮用什么,都猜十之不离八/九。
爱一个男子,有时就像养一个儿子,吃喝拉撒,事无巨细。当然还要保持合适的分寸和距离。她打定主意要把此事当作人生的基业来操持。
宫人们这两日都看着太子的宠妾茶饭不香,也跟着着急,现下出来主持膳食了,自然分毫不差地领了差去完成。
阿渝用云纹彩绘髹黑漆底的托盘,端了一盏清水,轻手轻脚再回到寝宫。太子有多劳累,身姿从入睡到现在,竟是丝毫未动过。在汉宫这几日,不知一番怎样的奔忙。
甘泉宫是消夏的所在,从秦国开始就有王室来此避暑的传统。汉家天子,从底层起家,自然不通贵族阶层精奢的雅文化,所以一直在试探前行中因循秦制秦规,到皇太子这一代,已正好三代。眼前的太子,生来便是王族,浸染权贵生活多年,应该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像贵族的皇太子了吧。
把托盘置于案上,自己坐于榻侧,窗外古树荫蔽,宫室自然阴凉,不用再打扇。她摸了一下他惯使刀剑的粗糙大手,心绪奇异地平静下来,不自禁想,是他醒来看到自己满脸堆笑好呢,还是因受罚加上高姬的入驻,一脸抑郁好?这次关禁闭,他难说心情愉悦吧。
窗外尖锐的蝉鸣声又起,太子安静的鸦睫慢慢睁开,于是翻身坐起。
她立即乖巧地把清水奉上。
太子喝了两口,从描金连枝纹盏口上方眯眼看她,眼风有些凌厉。
阿渝端坐规正,双手交叠,放于膝上,微垂头。什么满脸堆笑,一脸抑郁,都不是;即使不看他,只听他的呼吸,她也能感知他的情绪,自动调整好被训示聆听的平静表情。
“是需要给你立一点规矩。”他声音不冷淡也不严厉,是一本正经。
“诺,妾听着。”
太子想伸过手去,握她的葱白手指,但伸到半空,又缩回。
“以后不许私下收受别人的财物。若收了,原原本本禀告于我。”
“若。”阿渝心道,难道良贺给自己收拾衣物时,看到那贯钱了?也是,咣咣当当,太难以隐藏了。
“你若缺钱……”太子也纳闷了,“我有短缺过你使钱么?”
阿渝:“……”
除了吃穿用度,您也从没给过我钱呀。
阿渝马上招供:“妾有罪,妾曾经……”
“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下不为例。”
呃?估计也知道是谁送给自己的吧。其实连自己都不知道那是谁。
窗外日头很高了,阳光透过窗棂,照着太子的身影,斜落在她身上。太子回过头,眯眼看着窗外。应该在猜度时辰。
阿渝道:“现在巳时。若事说完了……妾现下去安排午膳?”
“不急。”他终于探过手,把她皓白柔荑握在自己手里,顺势把她拉至自己面前,睨着她的面孔。
她则两颊飞了红云,在他注视下,柔软地把头抵在他胸前。
恰恰是那低头瞬间的温柔。
“你怎么不问问,这几天我是怎么过来的?”
“妾不敢问。您被妾连累了。”
她听到他在自己头顶爽朗地笑出了声,“宫中之人正盛传,本太子收了一个会巫术的宠妾,已把本太子迷得神魂颠倒、黑白不分,为了她不惜违规犯禁,无恶不作……你可知罪?”
阿渝垂眸默然。
他凝望她,竟发现她粉腮上有晶莹的泪珠悄然滚落。
“你哭什么?”
“有些人的指控,虽被您当成了玩笑,可以当面与妾说出来。但这种话说多了,会众口烁金,时间久了,有些无中生有的坏名声就可能在人言可畏中坐实了。妾在哭……未来的命运。”
太子沉默。
“你当我是真的黑白不分昏聩无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妾不敢。妾知道这次妾有错……”
“你有什么错?”太子眼眸里闪过一丝暗影的东西,直直看着她。
她咬牙,“妾有错!一是没有劝阻您漏夜出行;二是,劝不住,也没有拒绝前往。”
太子的眉头拧起来,眼神有些清冷地睇着她,“你觉得你有那能耐,我愿意做的事,你有能力劝阻?我让你做什么,你能拒绝?”
阿渝不说话。
“为什么不说话,可以为你自己辩护!”
她声音如蚊蚋,“妾愿意听您的,为了您,自然无所畏惧。妾害怕再也见不到太子了。”
他应该看到昨晚自己心痛的样子了吧,幸亏是自然流露。这个人疑心重,更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虽然那是嫉妒所致,不是因为恐惧再见不到他。
他果然又摸住她的手,声音温和下来,“是我连累了你。罚你半年薪俸,加倍补偿你便是。闯禁,不全是为了你,我有其他想法,你无需知道。”他扳过她的肩,又拉至自己/怀/中,“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
他低头啜她。她感觉到他全身的躁热,不用说,他根本就没和高姬……对于他的需要和频率,她是心中有数的。
嫉妒和比较能令一个女子焕发另一种潜能。阿渝觉得,自己有些渐失以前的从容,以前没人和自己竞争,自己是自然舒展的。现在,一丝贪念从心底涌起,受不了别人与自己分享他,更受不了有一天他对别人也像对自己这样。
她在他啜促下似乎失去了呼吸。本质上他们是一类人,都是有了好东西要紧紧护住盘中食不准别人再染指。只是他有权势能实现自己的意志,而她不能罢了。
他有能力让自己离不开他。而自己有没有能力让他也离不开呢?
在锦榻撞击地板声中,每次他的进攻,她都魂飞魄散般,欲/仙/欲/死,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爱和/欲/是她妒忌的暗火和不甘的源泉。
潜意识中努力很多次,要让自己优雅端庄,不要在失控中面目狰狞,那样再美的人也会丑……但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脊背会紧紧绷着弓起来,会像虾米一样,控制不住痉挛地扭曲……
这一切都在他眼皮下。他臂撑在她身体两侧,把她兜在方寸之间,在明亮的宫室里,她像砧板上的鱼,几乎纤毫毕现。
没眼看,只能掩耳盗铃,捂住自己的脸。
以前所有的愉悦都成为今日的纠结。她能觉到身体的满足,却不再快乐。
以前完事后,他会躺在榻上稍作歇息,掬她一会儿,再出门而去。现在却坐榻上有点愣。他是敏锐之人,不会发现什么吧?这种事,肌肤之亲,对方的呼吸都近乎耳畔,强烈的情绪波动,也是很难隐瞒的吧。
她蜷缩着,也真感到了疲累。这些天都没睡好,没有他的消息时,神经一直支棱着,歇不下来,一旦证实他并未改变,整个人就突然塌懈下来,所有劳累都报复般压上来。在太子出门时,她已昏昏睡着了。
再醒来时,日头端正南方。甘泉宫的知了似乎比沧池那边更有力气,那边扯得如丝,这边如线。对着葵花连弧纹铜镜,她仔细敷了粉,画眉如远山黛,探过手去,从窗牖外折一朵正盛的芍药,簪在发髻上;一帧炫目的明月珰坠于耳下。
这是与太子在一起时,他不声不响为她置的饰品。在沧池时,她尽量低调朴素,不想惹人注目。现在,她就要好看些。甘泉宫离汉宫很远,这里只有他和她,他把自己关禁闭选在了这里,所以也提前把她带了来。刚才在榻上,自己是不对的,不该那么紧张和焦虑。没有人喜欢和心绪不宁的人在一起。甘泉宫是避暑胜地,太子选择在这里足不出户,自然是没打算和自己在这里心里不痛快的。
把自己拾掇好,挑了件最应这山野之景的石青绕襟曲据群,挂上环佩和香囊,才袅袅婷婷走出宫室。
她要弥补。让他觉得他为自己所做的都是值得的。
出门了就是不一样的自己:美艳,端方,骚绝。而且绕襟曲据最适合她这样高挑丰盈的身材,通身紧窄,很好地勾勒出女子凸凹有致的体貌,加上下端裙摆略紧地束缚着膝盖和小腿,步子必须小而碎,几乎无法杜绝风摆杨柳纤腰缓行的优美体态。
她悠然向餐室走去。坐在餐室正案后进餐的太子,正与中大夫晁错说着受罚之事,明显垂着嘴角有些不高兴,无意间抬眼看向槛外,宫门外明亮的日头下,花团锦簇的甬道上,一纤云水波的身影正婀娜多姿地徐徐走来。
晁错向来性情耿直,不惜开罪太子道:“臣觉得,太子为了那些不入流之人,以身试法,并不明智,有点伤敌七百自损一千的短视。他们一帮鸡犬裙带之人怎么能与太子相提并论……”
太子却不以为意,“上次去堂邑,遇到的是济南郡一带的豪强,他们视汉律为无物,连当地郡守对他们都束手无策。郅都亲自去了济南郡做了查验,详写了报备,也抄了一份送至了中大夫。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也就罢了,但长安城,天子脚下,又是如此!为这些裙带求情的人又塞满了汉宫。若本太子认罚,那些人又有何理由再度逍遥法外?”
“但太子要注意自己作为储君的名声,不可轻易以恶制恶,尤其不要过于忤逆太后,大事,您可以随自己的意,小事上,大可不必以小失大。”然后望了望太子不以为然的脸,终于狠下心来提及,“臣就说一句不该说的,比如高姬,太子既然把她从遥远的堂邑带回来,就该留在身边,这样太后和皇后都会满意,您又何必把她一个丢在别苑,仅和一名小小的家人子形影不离呢?男儿应志向远大,不可拘于小情小爱。再说北宫的诸位良娣和儒子,哪个不是端庄雅丽?太子近来行事未免偏颇……”
一道责备的目光看过去,他识趣地闭了嘴。
太子脸上起了阴云,移回目光,又看向门外道:“中大夫是在逾矩管我的家事么?”
“臣不敢。”晁错也顺着太子的眼光,看向槛外,正看到让太子闯禁的妩媚宠妾正摇曳生姿地走进来。晁错向来是刚直不阿之人,但看到家人子如此妖娆身段和乌云堆积的发丝,特别是一张面若桃花的面庞,也生生吞咽了一口唾沫,微微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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