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渝突然明白了什么，连忙起身追了过去。
太子已躺在他的锦榻上，面朝里，没有理会她。
阿渝就在他身边轻轻躺下来，挨着他，黑暗中看着他的鬓角，不知能说什么。当只能指望一个人时，有些话深了浅了，是不知道其中分寸的。但对自己说过的话并不后悔，若再说一遍，也会如此。太子说他喜欢听直言，有些直言真说出口了，未必真有啥好后果。自己吞吞吐吐，也仅做到让他知道自己对高姬到来有些介意，至于介意到何种地步，她真不必说太明白。不说明白的后果，也就如现在，只能看他个后背；若说明白了，难说不会被他内心认定自己嫉妒成性，哪天翻旧账，罪加一等。她不愿这么赤/裸/裸地展示人性，没必要在他心里留下一种极端的印象，即便自己能在他身边留三五年，依然需要看到三五年之后的眼光。
黑暗中，她摸到了他的手，耳边却已响起鼾声。让人怅惘之极。
阿渝一夜没睡好，黎晨刚迷糊一会子，再睁开眼，太子已出门。她扑到窗前向外望，正看到他高冠博带跃上马背的身影，旁边似乎跟着苍鹰郅都。有一阵子没看到郅都了，他一大早前来接太子，一定有重要的事吧。她还有事没向他说开呢，这个直人别恼怒之余先把高姬给接来了。那就没法挽回了。人来了，还有退回去的道理？便心里有些后悔昨晚没加紧向他说开。男子，其实在男女之事上，心眼挺小的。
也只能等他回来再解释了。
那天她心里一直不安定，院里待不住，便转悠到蓬莱河，看着半河接天莲碧，怔怔出神，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咳嗽，才回过身来，竟看到吓她一跳的人------青萍。这沧池畔和蓬莱河边，想可见能碰到许多人，甚至今上，都不太可能碰到她吧。太子妃身边只她一个侍女，太子妃又不常出门，沧池北侧一带又属太子活动的日常范围——她若出现，一定是有事才过来吧。
青萍那经常负气的脸依旧鼓鼓的，眼睛颇不善地盯着阿渝身上绮霞云锦的曲裾深衣，毫不掩饰眼里冒出的火光，语气也甚为凌厉，“果然，我早就猜到你勾搭上太子了。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太子妃身边安分守己做一名侍女呢，所谓为太子妃出主意，宴请太子晚餐，不过是给你自己搭的唱曲的台子而已吧？”
如果她这样想，阿渝也无法辩驳，确实是从那顿鱼脍后，太子才注意起自己的吧。于是便默然，若她有事正好经过这里，说两句出出气走她的就是了；若她有其他事，自己也是走不了的。
“啧啧，我真傻，没想到哇，你竟这么有手段爬上了高枝，连宫女的衣裳都脱了。你能否告诉我，你是怎么成功的吗？”
面对她的咄咄逼人，阿渝本不想跟她一般见识，容易把妒忌摆在明面的女子，样子是比较难看的。连脸面都控制不住，还指望她有耳朵听你讲道理？
“太子就在那里，若青萍也想攀高枝，望亭别苑的门是开着的。若需阿渝帮忙，阿渝愿尽薄力。”
这话里有一点点讥讽成分，但主要是讲和，就看你有多想走这条路了。阿渝知道青萍自告奋勇很愿意为太子妃诞下子嗣，也为此做过不少努力，均没成，便想用自己一点点近楼台之利和她套套近乎。和担忧高姬不同，青萍无足虑，是属送到嘴边太子也不屑吃的吧。否则，在太子妃身边多年，又有太后的加成，她不至于多年都没得逞。女子想抓住一个男子，相较比男子抓一个女子更容易一些，只要不讨厌，男子一般不会拒绝一个女子的殷勤。阿渝觉得，不得已时，把她献给太子一次又如何，以太子挑剔的性情，断不会喜爱她这样性情的女子。
本是讨她好的话，应该能暂缓解两人每次见面都头不头脸不是脸的对立情绪吧。
“你！你是讥讽我没有你爬太子榻的手腕么？！”
没想到青萍倒绯红了脸，眉毛倒竖，急了。阿渝有点摸不着头脑，这是听不懂好话歹话么？
“阿渝，你不要以为暂时得到太子的庇护，就可以随心所欲揭别人的伤疤，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知不知道？！还没翻出浪花就敢对栖霞殿的人放肆嘲辱，往上爬的女子，我劝你善良，眼光放长远些！”
呃，难道献好话没献对地方？阿渝连忙低首垂目，表达歉意，“阿渝说了言差语错的话，很是惶恐，还请青萍小姑示下。”
青萍那瞬间暴涨成紫肝色的脸盯了阿渝片刻，也突然意识到她确实可能不知情，脸色便渐渐缓和下来，但没忘敲打一句：“我多日前就知道你住进了望亭别苑，一直没来找你，也是想给你时间，不要以为爬上太子的榻你就能眼睛长天上，只有怀了孕，你肚子里有货了你才值钱！我早就告诉过你！”
“阿渝谨记。”阿渝摆出一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的好脾性。
青萍又盯了会儿她的脸，觉得她的服从应该是真的吧，又看了看她的肚子，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到是她低眉顺目的态度让她的火气下去不少。“你记着，你现在依然是太子妃身边的家人子。既便现在到了太子身边，依然还是！”
“诺。”
“我以前好像忘了告诉你，无论我们的太子妃是因无宠不育，还是因不育而无宠，但作为未来的皇后，都要有儿子的。她没有，你我这样的侍女便要出力，帮太子妃有。今天你命好，能被太子看上，若生了儿子，你一个家人子生的不过就是太子其中一个庶出儿子而已，没什么了不起！”
阿渝低头不语。
“但你庶出的儿子，要是过给太子妃，才真正是你阿渝母凭子贵鸡犬升天的时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阿渝眼皮倏地一跳，当然知道，若自己生了儿子，过给太子妃，自己的儿子就是太子和太子妃名下的嫡子，且是唯一的嫡子，将来不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了？再将来不就是皇帝了？这瞬间宏大的后果惊得她莫名颤抖了一下。
青萍丝毫没放过她脸上轻微的表情，“所以，将来你想有更好的富贵，还是离不了太子妃。即便你现在成为太子的宠妾，在沧池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但依然和栖霞殿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你不想做这条绳上的蚂蚱，也无所谓，有的人想做。看不上受冷落的太子妃也没关系，但千万别小瞧了太后。”青萍根本不在意她现在所谓的宠妾身份，甚至故意表现出不在意，话说的尤其显得恶巴巴，“现在太后可没把宝都押在你一个人的肚皮上，万一到时家人子命不好，也不能生育，或生育也生不了儿子呢？所以，高姬也是个备选，到时谁能成事还不一定呢。有本事，你就和高姬竞争吧。”
阿渝垂下头，自己所谓的好运，所谓在太子那里受宠，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太后的一枚棋子而已。还是其中一枚棋子。阿渝有些焦虑，不知太子知不知道这道隐情。比起太后幕后的算计来，阿渝忽然觉的，其实像青萍这样的女子是最没心机的，好恶都写在了脸上。
“反正谁的儿子到了太子妃那里，都有一个好的未来。太后可是管着这事的，连今上也不好反驳。若是你们都生了儿子，到时谁的儿子是太子，还是太后和太子妃定夺。”
阿渝听懂了，欠了欠身，尊敬地颔首道：“阿渝明白了，谢青萍小姑的提醒。若阿渝哪天得了富贵，定不会忘了青萍小姑今日的教诲。“
青萍这才扬了扬嘴角，“这还差不多，以后别没事就因多走了几步就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这世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多的是！”
阿渝点头称是。
“人贵有自知之明，若没有栖霞殿在中间垫了垫，你一个小小的家人子也不可能被太子拎到望亭别苑。人走狗屎运，也是有原因的。”
“阿渝谨记。”
青萍过足了嘴瘾，实在想不起还能说什么了，便梗着脖子在家人子敬慕的目光中施施然离开了。
阿渝恭身站了良久，觉得自己以后有可能要受夹板气了。随后在河边悠荡了一会子，直到一个人影跑到自己面前，头还是蒙的。
“阿渝，你怎么了？”竟是阿音在说话，“我刚才看到太子妃的青萍在，一直没敢过来。”
阿渝苦笑，“青萍是个厉害的人，我以前在她手下做过事。”
阿音有着开朗的眉眼，却不以为然，“她也就跟在太子妃身边的缘故，虎假狐威罢了。太子妃受冷落，汉宫皆知啊，也就是有太后撑腰，她才有底气瞧不上人。阿渝，她是不是说你了？别理她，她的名声大家都知道，嘴巴象刀子一样，不削去别人一片肉是停不下来的。”
阿渝笑，“我孤陋寡闻，对她了解不多。”
阿音显然了解得更多，“大家都背后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竹片薄，在栖霞殿把所有宫女都赶走，就没人和她竞争了，将来太子登了基，她就是皇后宫里的长御了。”
长御，阿渝本能就想起太后身侧的魏长和皇后身侧的长御，是东宫长信殿和西宫椒房殿里最高的女官了吧，平时上下传达太后或皇后的口谕，很是受人尊敬。不过像她那样的性情，能做长御吗？长御都是心机聪慧、长袖善舞之人，她这样为太子妃广树敌，怎么做？
“你怎么来了？”
阿音这才快乐起来，“我来蓬莱河几次了，都没碰到阿渝姊姊。姊姊上次说我想找你聊天，来蓬莱河即可么。”
阿音是笑着说的，让阿渝心里惭愧，“最近时日比较忙，我也来过，只是没有碰到你。”
“最近宫里都在盛传皇后要把一名歌姬送给太子，阿渝你听说了么？”
阿渝点头。
“这名歌伎命还真是好，有皇后和公主在身后加持，相信太子这次一定拒不了了。不像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家人子，连个得力的推介人都没有。”
阿渝沉默，在想太子拒绝不了怎么办？
“姊姊在想什么？”
阿渝掩饰，“我在想，太子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会唱歌跳舞的美人呢？”
“也不好说，太子本来就很怪，连太子妃那样的美人不也不闻不问么？连我们那一轮家人子，不也没看一眼么？我们家人子中，美人还是挺多的，他不喜欢有什么办法。只要太子不答应，即便是皇后送的也不成吧。”阿音嘻嘻一笑，攀住阿渝的手，还像曾经在永巷一样纯真，无话不谈，“我在宫里，比姊姊听到的闲话多。据说太子不爱听皇后的话，当然也不太听今上的话。只是今上和太后比较宠太子，今上今年四十多岁了，身体也不甚好，到现在仅有三个儿子，另两个在外为王，又不能常回来，常年身边就这一个儿子，当然什么也不舍得指责。好在太子为人也算正直，也没让今上失望。今上喜欢在汉宫里呆着，太子喜欢往外跑，今上好像也喜欢太子能往外跑跑。我也只是听慎夫人提起几嘴，今上对太子寄于厚望，今上又不宠皇后，太子忤逆皇后，其实有什么打紧？只要太后不追究，太子其实想做什么都可以。”
阿渝疑惑，小心提及，“高姬好像是太后与皇后一起送的，太子如何拒绝？”
阿音看着阿渝，小声，“太子拒绝皇后和太后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就是啊。这次是他再次拒绝而已，太后真有什么办法吗？毕竟太后的侄孙女还是太子妃，百年之后，太后还是指望太子能对太子妃好的。今上膝下子嗣稀薄，难不成会因为一个舞伎之事，还废了太子不成？”
阿渝明白了，太后也有难处，对太子有点投鼠忌器，做什么还要顾忌着自己的侄孙女的。毕竟太子妃无子，以后还得多指望着太子的照应。
站在蓬莱河畔，阿渝小小的私心在悄然壮大，自己一定要生儿子，若太子妃要，就给她！自己的儿子要做未来的太子！所以，高姬绝不能在自己生儿子之前来到太子身边。自己是妒忌，是喜欢太子，但与自己的儿子将来能做皇帝相比，自己是可以牺牲与太子感情的。所以，自己要施出手段，让太子拒绝高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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