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那听起来颇令人闻风丧胆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喂,开门,干啥呢!鬼哭狼嚎大半天。快点快点,有人送东西给你。”
师无渡飞快的抹了两把脸,跳下床往门前去,一边走一边飞快用手捋了捋头发,又整整拍拍衣服,这才打开了门。
房东满脸不爽的站在门口,神情仿佛便秘,好像所有人都欠他钱一样。他看到门后的师无渡这副鼻青脸肿的衰样也没多吃惊,只是把手里的东西直接拍到了师无渡怀里
他低头一看,是一本书和一把扇子
“你搁上面哭的死去活来真他娘的难听!刚才来了位贵夫人,说和你是旧相识,本想上来看你,结果你这通哭把人家给吓得就没上来。她托我把这东西交给你,说你落茶摊上了。”
不等师无渡说话,他冷笑一声,“像你们这种涉世未深的小白脸,不在家里好好享福,非要出来考什麽功名,何苦呢?”说着,房东转身下了楼梯,“这么一点无赖的拳打脚踢便委屈的受不了,遇到官场上那些个明争暗斗藏污纳垢,你还不得一天上吊个八百次!”
师无渡握紧了手里的书本扇子,低头默默的合上了门。
他把书本放下,摊开扇子,扇面被人清理过,但是泥水印子却永远擦不掉了。
那年在姑母家,她说自己额头上沾了灰尘,从袖子里掏出一条绣着水仙的丝帕递给他,等他擦完脑门,人却已经走远。
后来那帕子,他拿出来给青玄擦脸,然后给了青玄,青玄拿去系在珍珠脖子上,珍珠出去玩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丝帕没了。
他从那后就没再见过恬儿姐姐,姑母也没有再下帖子过来,请母亲去做客。
很多东西,散了就散了,和那条手帕一样,回不来了。
他把折扇收起来,打了盆清水,用湿毛巾把自己的脸擦干,又换了身干净的旧衣服,把那几块碎片收起来用布包好,打扫了一遍屋子,里里外外都擦洗了一遍,看起来舒服多了。
与其被房东撵出门,不如现在便走吧。
他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想,去找个破庙熬一熬也是可以的,住的地方他无所谓,只是这活计真的不好找,他这体格,扛麻袋,搬砖这种重活根本就不用考虑了。至于文活,眼下这京城里一根棍棒砸下去,能砸倒一大片考生,人人都在抢活干,就连帐房记账这种苍蝇肉细的小活,都有一群人蹭破了脑袋往里面挤着抢来做,哪里还轮得到他。
正愁着,房门又被拍得啪啪响,他赶忙去开门,硬着头皮打开门,看见的果然是房东,不过,未等他问,房东便塞过来一只碗。
“折腾了一天饭还没吃吧,我家锅底正好还有一口,吃完了给我洗干净送来!”
师无渡接过那碗锅巴稀饭,低声道了谢,房东瞅了一眼屋内,道,“明天去西园子看看,没准能找到个管吃饭的活,进去进去,操,一脸丧门样看得老子都来气……”
目送着房东下了楼梯,那背影居然让他想起了失踪已久的父亲。
他端着碗筷回了屋,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好想念父亲,好想听他这么骂骂自己。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跑去了西园子。
买瓷器要去江西景德镇,买女珍就要来京师西园子。
这里是京师的女珍制作中心,出的各类女珍皆是全国最好花样最多款式最新的,地方上的夫人小姐们都以有一件西园子出来的女珍为荣,师无渡的母亲当初就有一只西园子制作的金钗,是父亲亲手设计,在西园子请巧匠制作的。只在面重客或者去姑母家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戴一戴,母亲去世后,他挑选了几样平日她最爱的首饰,和这金钗一起放进了棺材。
西园子好比一个圆形小城镇,一条河贯穿其中,现在高楼上看,仿佛丝带穿玉佩。园子里外面一圈全是各种大户的首饰柜面,里面全部都是小手工作坊,专门做女人家的小物什:团扇,香囊,头花,发簪头钗之类的。客商能摇着船,沿丝带河直流而入,采购载客,平时这里总是一派繁荣的迹象。而女珍,总是更新换代的快,竞争的厉害,手工艺人永远只缺不嫌滥。
师无渡寻了个大早蹲门口等,等到上午工人陆续来做工了,他也顺利跟着走了进去,连问了几家作坊都是不需要人手,坊主看他白白嫩嫩的手指又干净,便知道他没经验做不来,虽然他脸蛋不错,偏偏脸上有淤青,让他站柜台都觉得一股晦气。
谁家都不要他,想办法把他赶走。最后他好容易寻了一家做头花的,作坊里一个工人昨天烫伤了手,急需个能顶替的,便让他来试试。
师无渡紧张的跟着作坊主进了作坊,里面十来个工人正在分工做活,他扫了一眼那些成品,发现他们做的是一种红色头花,只是这头花款式莫名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来。
“这批活就是九十朵头花,虽然花小但是工艺很繁琐,你做不来,就先帮着打下手跑跑腿吧!说好了,头三天没有工钱,只管一顿午饭。”
师无渡便在这小作坊里打起杂来,但他也聪明,一边打杂一边看了一会,便知道了个大概,问坊主能不能让他试试,作坊主打算,如果他做的有查漏便让他滚蛋,好省一顿饭钱,结果没想到他居然做的不比那些老师傅们逊色,当下脸上笑开了花,让他去扎花。
中午,师无渡蹲在墙角飞快的扒完了白饭,看他狼吞虎咽成这样,作坊主最后担心他是不是哪家派来偷师学艺的顾虑也消失了,便放心叫他和人一起出去给客人送货。
师无渡来回几趟搬了十几箱货物放到运货小船上,船夫划桨载他驶出西园子上了岸,已经有接应的马车在那等着了。
驾车的是个油头少年,正在向一个路过的卖花姑娘吹口哨,那姑娘给他一白眼走开了,他不死心准备继续撩两句,船夫捡了一只橘子砸中他脑袋,骂道,“你个兔崽子,一天到晚没个正形!滚下来接货!”
那油头少年和船夫哈哈两句,跳下马车,过来接物品,这船上货物不止他们一家,一家一家的分好摆上车,轮到师无渡了,他便抱着箱子递给那油头少年。
油头少年看到他一愣,师无渡没察觉,继续又搬了一箱给他,这才注意到那油头少年看盯着自己看,他以为是自己脸上淤青的缘故,也就把脸压的更低了,却听那少年喊了一句:
“小少爷?”
师无渡抬起头,那少年继续问,“师小少爷?”
师无渡分明不认识此人,随口道,“……你是?”
那少年眼睛一亮,神情激动,差点没把手里箱子抛上天。
“你不记得我了?!我,东子啊!”
师无渡一愣,片刻后惊讶的结结巴巴,“你,你,东、东子?……”
过了这么多年,都已经不是孩童,全大变样了,东子哈哈大笑,重重拍了几下他的肩膀,把他拍得身子一歪,“对!少爷!我,东子!哈哈哈!还记得不?当年你偷看——”
“记得记得我记得!”
师无渡耳朵一红,慌忙接了下去,路上来来往往行人这么多,可不能让他胡说八道,“东子,你现在就专门在西园子干活吗?”
船夫又开始骂着催了,两人赶紧搬货上车,一边搬一边叙旧,原来当年东子被父亲撵出去以后,就跟着舅爷来到京城做运货的营生,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他天天驾车跑货,大街小巷都熟悉,人际也多少了解点,现在主要帮西院子的几家作坊送货,这些年攒了点继续,也准备自己大干一场。
师无渡映像里,东子除了能扯淡就没一样靠谱的,东子看他神色,就知道他想什么,拍拍胸脯:“我,那以后肯定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石夫人你知道吗?人家一介女流之辈都能统领三十多条商船,我也未必不行啊!跟你说,石夫人的商队明天就进运河了,我特地空两天假就去看看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们一家一家送货,跑遍大半个京城,东子也听说了他来会考的事情,便问:
“会考?那你去拜会过礼部的张大人了吗?”
师无渡不懂,摇摇头。
东子大眼瞪小眼,震惊道:“你居然这个都不知道!?哎哟少爷欸!你是不知道,天底下考生这么多,资质好的更多,那群老爷们也是看人的。你没有拿不出手的东西,便知道你家底不行,不会重视你,要是惹到不高兴,没准给你换个白卷!除非你京师有认识的靠山,驾!驾驾!”
师无渡紧捏了下手心。
他现在身无分文,怎么去拜会那些大人物。更何况也没多少时日了。
货只剩最后一箱,师无渡心里乱如麻,东子继续说,“说道这靠山啊,京师里,哪座也高不过这座。到啦!”
马车一阵摇晃,停下了。
师无渡抬头一望,是一座高大的府邸,门前有着几层护卫把手,两尊巨大的麒麟镇恶石立在大门两侧,匾额上书三个金漆大字:
怀王府
他脑海里响起了昨日茶摊被砸的情形,一个声音高喝——王妃在此,你们也敢造次。
东子熟练的跳下马车,弯着腰走到近前,“唠叨老爷们同传一声,府上定的货到了。”他回头一看,师无渡在发呆,赶紧轻声喊,“东西!货!”
师无渡反应过来,抱着那箱东西也下了马车,递给东子,再由东子交付给府里派出来的小太监,然后收了赏钱,笑嘻嘻的塞了点给帮着同传的那位,拱手道了别,跑回来上了马车驾着回去了。
东子一路上继续唾沫横飞的说个不停,他只知道点头,点头,再点头。
东子拍拍他,“少爷?少爷!”师无渡“啊?”了一声,道,“怎么了?”
“喊你半天了,咱们去喝一杯,庆福楼老板我认识,给你引荐引荐——”
师无渡慌忙拒绝,“不不不,太晚了,我回去还要看书……”
东子本想再劝劝,心道,你到现在连个大老爷都没拜见,这能不能通过都是问题。又想着今天跑一天肯定累了,大不了明天再给他想想主意,便说
“那好,改日不迟!我订个好位子。少爷你住哪,送你回去。”
师无渡告知了住所,东子道,“那我熟!”他把马车放缓尽量不那么颠簸,继续道,“这怀王虽然是大靠山,但是没人攀的上,这位主,不奢不淫,风月场从来不涉足,简直是难得的清流,想莔贿莔赂莔基本没门。他的王妃也是位菩萨心肠的好女子,经常布施穷苦人家,不像其他的王爷妃子们满头黄金珠宝,镯子手钏天天都不带重样的,这位娘娘只穿素净衣服,手上只捏白玉佛珠,头上只有一根簪子,啧啧,比起来就像不食烟火的神仙。”
师无渡一言不发听着,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马车驶到胡同口进不去了,师无渡下了车,东子和他约好三天后再来找他,这便驾着离去了。
找到了活计,和东子跑了聊了一下午,师无渡原本心里的那片阴霾被吹得一干二净,一切似乎又都明亮起来了,一切似乎都变得更好了。
他步伐轻快地往胡同深处回,就当熟悉的小院出现在他眼前时,身后闪出几道黑影,一下把他劈晕在地,飞快用麻袋一装,直接拖到胡同另一边出口的马车上,带人离去。
师无渡悠悠转醒,脑袋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漆黑,手腕冰凉且勒的生疼。他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只听一个似乎曾在什么地方听过的声音在下命令。
“取下来。”
瞬间,套在他头上的黑色头套被拽下,他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火光一刺,又眯了回去。
一桶冷水猛地泼在他脸上,呛得他直咳嗽,水珠不停的顺着头发往下落。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轻柔温雅,“如何,现在,是不是清醒多了?”
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黑暗的牢房里,他双手被铁镣锁链高高吊起,墙壁上挂着的火炬,前方的地面上摆着一只燃烧着火焰的铁盆,铁盆后方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蓝衣青年。他脸上的微笑,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扭曲。
“无渡,多年不见,不和本王道声喜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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