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第二年的三月
八岁的青玄穿着雪白的长裙独自坐在大门前,托腮注视着门前往来的行人车马。每当有马车靠近,他都激动的眼前一亮,然后迅速的跑下台阶迎上去,但每次都会失落的目送着马车离开,然后颓废的回到门前又继续坐回门槛上。
父亲已经失踪快一年了,去年他原本要跟船队去东瀛做生意,结果数月后家里接到船翻的噩耗。母亲当时就晕死了过去,家里没多久就为父亲办起丧事,唯独师无度死活不肯相信父亲死了,他甚至硬生生地把青玄从灵堂拖走,大骂他没有孝心,说父亲根本就没死,不准他哭,还告诉他父亲肯定会回来的。
从那以后,青玄每天都会蹲在大门口,不管刮风下雨,从不间断,就为了等待父亲回来。
师无渡从后面唤了一声弟弟。青玄回过头,应了一声,他走到跟前,把弟弟拉起来,牵着他的手带他一起去看母亲
两人的母亲躺在床上不停咳嗽着,原本乌黑的发鬓已经变得灰白相间,保养的极好的皮肤,也变得枯黄发皱,他们的姨母正坐在床前一勺一勺的喂亲姐姐吃药。
见他们兄弟来了,姨母起身,把药端给了师无渡,嘱咐他趁热,然后便回去了。
母亲躺在床上,睁开双眼,看了看兄弟二人,然后伸手抓住了师无渡的袖子,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师无渡便对弟弟说,“青玄,你先出去下,等我一会儿。”
青玄点了点头,和娘说了几句后出去了。等他走了之后,师无渡才问,“娘,您想说什么?”
母亲看着大儿子的脸庞,滚烫的眼泪流下了眼框,她说,“渡儿……娘梦见你爹了,他在大风大浪里站着不动……我喊他,他不理我。我拉他也拉不动,就这样看着他整个人一点一点的往下沉,然后——”
“娘,”师无渡打断她的话,“您不是经常说,梦都是反的么?不要想太多,爹跑船半辈子了,他不会有事的。”
说着,他舀起一勺子汤药,勺底在碗口轻轻的刮了刮,他对着吹了吹气,然后将药送到了母亲唇边,喂她喝下。
母亲喝下药后,他为她拭了拭嘴。突然,母亲又说道,“……渡儿……娘……好多话,还没跟你说……”
师无渡听到这里,手里的勺子猛的微微一抖,抬头说道,“娘,孩儿听着呢。”
母亲嘴唇微张,看着他,缓缓说道,“……娘,对不起你……”
师无渡愣住了,他不知道母亲这是怎么了,胡说八道什么。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划过苍白枯槁的脸庞,“渡儿……真的……娘,对不起你啊!……”
师无渡明白,母亲这是过度思念父亲,脑子开始有些稀里糊涂了,他只得一边为她擦拭眼泪一边附和道,“娘,没事的,没事的……”然后,又把一勺药送到她的嘴边,慢慢的给她喂了下去
好容易把药喂完之后,母亲这才稍微清醒一些,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她拉住师无渡的手开始和他聊起了家常,说起他小时候的事情,还半开玩笑的说,之前那个算命先生说过,他有仙缘,以后可以当神仙的。
师无渡是听明白了,母亲这个头脑是越来越不好了,也不违逆她,顺着她的话,听她说下去
。
母亲有的没的又说了一大通,突然之间,她跟儿子说道,“渡儿,有件事情,你一定要答应娘……”
师无渡笑着点点头,“娘,您说吧!”
娘亲那干枯却温暖的右手,伸向儿子的头顶,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头发,目光柔和的注视着这个容貌有几分像她丈夫的大儿子,她的手指抚过他的眼角,鼻梁,好像通过儿子的这张脸,看见了永远也回不来的丈夫。
她嘴唇颤抖着,最终忍不住,又流下眼泪来,师无渡刚要为她擦泪,她一把抓住儿子拿着手帕的手贴到脸上,眼睛从来没有过的明亮……接着,她说了一句话。
“答应娘,照顾好青玄。”
师无渡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觉得她这话怪怪的,顺着说,“放心吧娘,没事……”
门外传来青玄的声音,“哥哥,叔叔他们找你,要你去商量事情。”
师无渡轻轻推开母亲紧抓着自己的手,起身走到门前打开门,把青玄让进了屋里,嘱咐他看着娘,然后拎着衣服下摆踏出了门槛。
青玄把门合上,然后走到刚才哥哥坐的位置上一屁股坐下,看着娘说,“咦?娘你哭了?怎么回事?哥哥又惹你生气了?你不要气,等爹爹回来,让爹爹再打烂他的屁股!”
母亲看着小儿子,笑着说,“玄儿,你坐近点……”
“哦,”青玄搬着凳子朝床前又坐近了点,似乎觉得还不够,干脆就扑到她身上,甜甜的喊着娘。
母亲用双手搂住小儿子,像他才出生时那样,宝贝般的轻拍他的背,许久,叹息一声,
“玄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青玄仰起脸,有些不服气,“娘,我长大了啊!我都八岁了——”
母亲看着他,噗嗤笑了出来,然后,又不停的摇头。
“玄儿,娘有样东西要送你。”
母亲用手在枕头下一阵摸索,拉出了一串珍珠项链。
这是当时她和丈夫当时打赌男孩女孩赢了的时候,丈夫当着众人面赠与的重礼。她尤其喜欢,每缝出门参加富家太太们的聚会,看戏,吃茶,总要戴着,引来一阵羡慕,皆赞:师夫人的夫君待她,当真宠爱珍重。
母亲笑着,把那串项链圈到了青玄脖子上,给他紧好。
青玄经常看娘戴,他想摸一下都会被拍小手,没想到,娘居然会给自己戴上
他兴奋的捏着项链上的珍珠,“娘,玄儿戴着好看吗?”
娘笑着点头。她摸着小儿子的脸,“好看。”
青玄得意的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展示给母亲看。
母亲靠在床头,微笑着看着他,又挥手唤他过来。
青玄开心的扑回母亲怀里,脸蛋不停蹭着。
她搂着小儿子,柔声道,“玄儿,从今往后,这链子就是你的啦……”
青玄疑惑道,“娘,你不是很喜欢这条链子嘛?”
娘亲笑出了声,她用额头抵着儿子的额头蹭了两下,
“这是娘给你准备的嫁妆。”
青玄不懂,“嫁妆?”
母亲点点头,她忽然又一把用力将儿子搂进了怀里,颤抖着流下了眼泪。
娘对不起你们兄弟俩。
娘,不能看着你们兄弟两长大成人了……
许久,她才松开小儿子,帮他把项链掩藏进领子里,叮嘱道,“别教别人看见了。”
然后,她对青玄说了最后一句话。
“玄儿,去找你哥哥。”
目送小儿子蹦蹦跳跳的离开,她靠在床头,闭上眼,仿佛又回到洞房花烛夜。被掀开盖头,看见了那张此生最爱的脸。
她说,我不认识你,不要和你睡一起
他说,对,这是我的床,你不准睡
她踩他的脚,他捏她的脸
她说疼,他慌了神,裤子都没穿要去找大夫,第二天,给她剥了一堆水煮蛋
他们的孩子没了,全家都怪她,骂她没用,只有他默默守在身边,剥鸡蛋给她吃
从那之后她知道了,世界上最补的,就是水煮蛋。
她抱了荁儿回来养,他把她当亲女儿一样疼爱,他们三个人一起去看花灯,他让荁儿骑在自己脖子上,带她吃酒酿圆子。
青荁被妹妹领回家,哭着跑回来扑到他们怀里,说娘打她,她要回家。
婆婆骂她不下蛋的鸡,丈夫跪下来,说是自己没用,要打,就打自己。
婆婆哭着求丈夫纳妾,她也觉得不该为了自己让他没有孩子,也劝他去找一个。他头一次对自己发火——说好了一生一世一双人,怎么能不作数呢?那不就变成狗屁了吗!
怀王那个糟老头要娶青荁,他们连夜把青荁送走,青荁上船前,哭着扑到他们怀里,喊着,“爹!娘!”
她终于怀了渡儿,他开心的抱着她跑了一圈。
渡儿出生了,他像个孩子一样抱着他不愿意撒手。
自己说还会再生个儿子,他非说是个女儿,一夜没睡给起了名字。
玄儿被白话真仙缠上,他哭着给那算命的磕头,求他救救自己儿子。
渡儿偷看□□,他气的打得他趴床上不能动,却又不敢去看现在有多惨,自己在房里掉眼泪。
他看了渡儿的遗书,听老嬷嬷说,孩子的床单不干净,总是莫名其妙丢裤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回去几夜未眠,思考要怎么和孩子说这事。
他临走时,笑着说,等回来,就带自己回老家种田去,再也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家里的产业,反正弟弟们眼红很久了,爱拿就拿去,他特想看那两个傻瓜被折腾的上蹦下跳的蠢样。
再然后,她看见了,梦里海面上染血的商船,被官兵用长矛刺死的他。
雪白的衣衫变得血红。
他身上扎着长矛,弓箭,被丢进海里,她哭着去拉他,却拉不回来。
她睁开了眼。
洞房花烛夜,他回来了。
拉起她的手,说——
别哭了,哭什么呀,傻瓜娘子。
我说过,要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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