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刘潜吃下去一半蛋羹，心情挺不错的样子，南玉这才说：“君侯，我知道你不信鬼神，但我从小学的就是巫术，我的职责是替陛下占星、问卦、祈福，你不能让我推翻这些吧？”
“我在等你解释相思子的事，你说这个做什么？”刘潜一边吃一边问。
“因为君侯你对我有偏见啊，你放下偏见看，我一个人大老远跑到广陵，人生地不熟，想保护一下自己，不是很正常吗？”南玉有理有据道。
刘潜差点被她说服，还好及时保持理智：“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骗子，等收到长安那边的回信，再决定是否相信你。”
南玉颇为沮丧，低下头交握双手叹气：“好吧，我们慢慢等。”
他再看南玉一眼，安慰道：“如果我误会了你，等下次带你来游船玩，就当给你补偿。”
南玉兴致勃勃：“游船？”
“是，夏夜在江里睡一晚，既清凉又安静。江上星星很亮，只是你刚从长安过来，恐怕不会乘船。”刘潜耐心解释。
南玉满眼亮闪闪的羡慕，直起上身，殷切望着他，万分期待。
“……现在不行，都说了要等回信。”刘潜拒绝道。
“我听话也不行吗？”南玉靠近他，“在船上我又跑不了，广陵这么大，到处都是你的地方，君侯，求你了。”
南玉跪坐着，上半身从桌上探过来，还在想办法哀求，双手合十跟他说好话。他一低头，就能看见她衣裳翘起来的红色前襟，埋伏着一段圆滚滚的弧线。
他出神沉默一会儿，说：“你难道要把第三枚金五铢也押给我？”
南玉讨好道：“君侯，明天回去我给你做羊肉汤饼，桂花糯米饭，梅子糕，鹿肉丸子，鲫鱼豆腐汤……”
她一口气报出一桌御膳来，这几天里她的手艺已经得到刘潜默认，他动摇一刻，许诺道：“好吧，我们去船上吃晚饭。”
作为本地最有钱的人，刘潜的船也十分气派。江上渔船大多是灰白木色，他的画船漆红，雕楼画彩，跟南玉这身红衣很配。
登船望江，江面一片开阔，南玉摇摇晃晃，紧紧拽着栏杆，江上清风拂过，吹得她几丝鬓发飘起，紧张道：“君侯，船晃得这么厉害，会不会翻？”
刘潜稳步走过来：“嗯？晃吗，这不是跟平地差不多？”
南玉气鼓鼓地向上吹了吹自己头发。
没多久天空浮起星海，南玉盘坐在桌前喝热好的糯米酒，抬眸看星。之前帝星将殒的事情她没来得及告诉刘至，想必长安城已经一团乱，刘至自顾不暇，告诉他也没什么用。
如今星象依然很乱，她看得入神，忽然刘潜伸手在她眼前挥两下。
她猛然被打断，收回视线看他：“干嘛？”
刘潜问：“星星有什么好看？”
“君侯不懂了吧。”南玉摆谱道，“大有学问，凡天下有异变，星象都会预示。人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颗星，星明就是通达，星殒代表身死。”
“我不信。”刘潜一如既往的干脆，“那你说，我的星星是哪个？”
南玉本想说，除了帝王将相，你这种没什么作为的闲散亲王到底是哪颗，很难看出来。但想到这种话又会被他一个外行取笑，她便改口，胡乱指了紫微星旁边一颗比较明亮的：“那颗，伴在帝星旁边，可不就是君侯，一看就是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的富贵命。”
刘潜眯着眼睛，仰头顺着她指的方向看。
夜空万千繁星渺茫，许多时隐时现，壮阔如海上浪潮。刘潜一眼看到自己那颗，周围星星都普通，只有他的星星肆意张扬，他隐约觉得南玉说得有道理，这可不就是他的样子。
糯米酒送到嘴边，他仍望着天空，问：“你的星星是哪颗？”
南玉转头去看南边，找她自己。她那颗星星实在黯淡，放在普通星星里，也格外不起眼，她沮丧道：“我最近运势不好，我的星很暗，君侯恐怕看不到。”
刘潜跟着她看看，评价道：“我们两个的星星隔了十万八千里，终生遇不上，但此刻我们同桌饮酒，可见星象这种事没什么意思，人的命途还是靠自己，不看星宿。”
南玉反驳道：“那也未必，君侯你一出生就是君侯，万千宠爱。而我一出生注定要做巫女，讨人嫌，还要被扔火堆，这不都是命？”
在未央宫时，天家的宫廷秘闻不敢胡说，南玉这种没什么实权的奇人经常被嚼舌。刘潜听说过她小时候掉进火堆安然无恙的故事，版本很多，但没一个提到她是被扔进去。
他从绚烂星河中回过神，问：“谁扔的你？”
南玉老实回答：“我娘，因为村里族老说我命很凶，会给村里带来灾难，要么把我烧了，要么就把我家里钱财全部捐给村里。”
“这是族老故意欺凌，借机侵吞家产，你父亲呢？”刘潜一听便看出门道，追问说。
“我刚出生，他就去世了，瑶山发山洪，他刚好在那边做工，就被卷进去。”南玉叹道，“我娘挺可怜的，她如果不烧我，失去家产，她自己也活不下去。这都是后来我问起师父，她告诉我的。”
“但你扔进火堆也没事，只在脸侧留下一个月牙样的小伤痕？”
南玉目光投向江面，水纹一圈圈悠闲漾开，波光粼粼，星河破碎。她点头慢慢说：“对，烧不死，族老们暂时被吓到，我娘也心软了，想带着我逃跑。没过几天我师父找到她，花三千钱买下了我。”
“三千钱？”刘潜皱眉，“这也太少了，一只鸡都二百钱，一匹战马上万钱。”
“在我娘看来，三千就够多了，她不敢多要。”南玉抓抓脸，“我师父说她拿着钱改嫁了，之后应该过得不错吧。我从来没见过她，倒也没什么感觉，就希望她别受欺负了。”
刘潜静默好一会儿，耳畔只有江水缓慢拍打的声音，行船破开水面繁星，天空澄澈不变，夏夜的闷热中，他宽慰南玉：“好在你现在也过得不错，从小在未央宫，没吃过什么苦。”
南玉赞同道：“确实，听说祝家村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我已经很知足，我只想平安过完一生，能吃好喝好。”
刘潜再看她时，目光柔和许多。
南玉原本没想过跟他说身世，但莫名提到，还赚来他一点同情。夜里群星越来越璀璨，南玉指给他辨认，大略讲一通观星占星。
夜间入睡时，刘潜刚脱掉外袍，就听到有人叩门，他问：“什么事？”
南玉在外面声音细弱说：“是我。”
刘潜打开门，拦在门口：“大晚上不睡觉，找我做什么？”
“我……睡不着。”南玉抱着枕头，不大好意思地说，“船一直在晃，我害怕，感觉要翻了。”
夜色已深，刘潜无奈道：“那现在把船给你开回去，再回府？”
“那倒不必麻烦。”南玉摆摆手，“君侯……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睡？”
刘潜被她一句话吓清醒，警惕道：“不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君侯怕我暗害你吗？我不会的，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不信你搜。”她展开手臂，一副任人处置的样子，展示给刘潜看。
“……你去找别人，别找我。”刘潜看她一眼，就避开目光。
“那君侯指点一下，可以找谁？除了你，别人我都不认识。”南玉语气挫败道。
刘潜真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周围人的脸，再看看南玉小小一个站在他面前，心里纳闷，他平时最果断一个人，今天几次三番犹豫不决，都是因为南玉，她果然不是什么好人。
“还是说，君侯有什么其他的担心？”南玉眼睛闪着狡黠光芒，“君侯在想什么？”
“你一个姑娘，睡我屋里，算怎么回事？”刘潜头疼地反问。
南玉仰头说：“君侯白天还说，我不是姑娘家，是蛇蝎女。”
“好好好，是我的错。”刘潜认道，“但你不能跟我睡。”
“我上了你的船，不管跟你在不在一个房间，都差不多，君侯帮人帮到底，我一个人睡真的很怕。”南玉整张脸都皱起，恳求他。
他看看南玉手里的枕头，她还穿着白日那套烈火红衣，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张干净脸蛋，宽大的袖子滑到手臂，一片如玉莹白，刘潜连她手背蜿蜒的浅青血管都能看到。
刘潜定住神，对她说：“你睡不着就去数星星吧，我睡了。”
说完就要关门，南玉慌忙抵住他胳膊，瞅准时机灵活地向下一钻，溜进他房间里：“君侯，我真的什么都不做，你要是不信，把我的手捆起来好了。”
“你是想趁睡觉的时候，拿回你的金五铢，对不对？”刘潜若有所思，防备心起来，回身质问。
南玉苦道：“怎么会，就算我拿回来，我又跑不了，明天早上起来，君侯可以检查啊。”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低下头打个哈欠，是真的困，也是真的睡不着。
刘潜自己也有了打哈欠的冲动，关门自暴自弃道：“随你，别在我床上乱动。”
他的房间不知道是不是有冰壶，清凉舒适，燃着浅淡的橙花香饼，南玉坐在床沿，看他亲自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薄薄的锦被，扔给她：“你睡里面。”
南玉刚想发问，就明白了，还是怕她跑。
她乖乖钻进内侧，他的床非常大，睡两个人不成问题，中间甚至可以隔开再挤一个。
南玉不声不响躺下去，他站在床沿，一脸难言的表情：“你不脱外袍就睡？”
她立马坐起来：“脱啊，我以为君侯不会喜欢我脱。”
刘潜伸手制止：“不，算了，等灭了灯你再脱。”
南玉尽力忍着笑，等刘潜灭灯睡下，她慢条斯理开始解衣裳。手腕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铃响，清脆欢快，刘潜心绪不宁，命令道：“把铃铛解了。”
她哦一声，右手去解，磨蹭半天，叮叮当当解下来，放到枕头旁边。
窸窸窣窣盖好被子，她闷在被中轻轻叫：“君侯。”
刘潜全身绷着，语气生硬地问：“干嘛？”
她声音细细弱弱，像小猫挠一样，软甜说：“做个好梦。”
刘潜胡乱应答一声，转身向外，调整着呼吸，专心去睡。
然后就真的做了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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