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奎恩家阁楼。

    奥林坐在箱子上。看着卡拉斯安放各种魔法物品，红色的深海鱼眼、蝙蝠双翼、山羊的角、毛和蹄——以及一枚金币。

    奥林问：“这些珍奇逸品用来明天的考试？”

    “这些是召唤仪式的用品，”卡拉斯解释说。

    奥林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卡拉斯之前说过，仪式用品花了两个金币。职责和专业总比应付官僚的考试昂贵。

    供品安放完毕，卡拉斯拍拍手，走到奥林身边。奥林挪了挪屁股，给他腾出坐的地方。

    “考试我早准备好了，给你看个别的。”

    卡拉斯说着，坐到奥林旁边，戴上石棉手套，短暂的吟唱之后，一个火球出现在他手心，火苗飘飞，向前漂浮，最终停在奥林面前。

    “魔法考试还考放火？”奥林问。

    “不考放火，史官的魔法考试操作里，只包含防御和检测类的魔法。”

    谨慎的法度，奥林想着。

    “这个是和你学的，”卡拉斯垂下手。

    “不赖啊，你这个小天才，”奥林当是玩笑，捏了捏卡拉斯的脸，“我的魔法没有吟唱，动作也是为了让友军知道我在施法。这样的话，说说你怎么学会的吧。”

    “我没有彻底学会。”卡拉斯嘟哝着，因为被奥林捏着脸，他的声音含糊不清。

    “首先，你有吟唱，”卡拉斯说。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是个彻底的天才，”奥林腾出小指，擦了擦卡拉斯的喉咙，“说说你怎么做到的吧，我会根据接下来的回答，决定怎么拧断你的喉咙。”

    尽管在执政官雷甘的努力下，迪兰的魔法渐渐规范、公开，但魔法的原理仍然是魔法师的秘密，值得为之剥夺他人的生命。

    “起初我觉得你没有吟唱，但是我想到这样一个可能，是你做了吟唱，我没有听到，”卡拉斯歪了歪脸，委屈地说，“还有，你弄疼我了。”

    奥林看着那双闪亮的大眼睛，放开手。

    卡拉斯揉了揉脖子，松了一口气，继续解释他的观察和推理。

    根据史书的记载，恶魔语言之中有几个音节，人类无法发出、又听不到。奥林施法时，因为人听不到声音，手的动作又需要一番观察才能留意，被认为不需要吟唱也正常。

    于是卡拉斯留意观察奥林的口型，发现非常轻微的动作。奥林在卡拉斯面前一共施放了两次魔法，第一次在客厅里灭火，第二次在蒂朵家唤醒魔偶。

    两次是不同的咒文，卡拉斯用嘴唇的动作比对音节，获得一些重复的音节。他根据人类用的吟唱，假设这些音节的组合，进行尝试。

    “因为音节没有完全匹配，所以只有一个小火球，”卡拉斯小声说。

    奥林给了卡拉斯一脚，踢得他一个趔趄，不过屁股还在箱子上。

    奥林骂道：“动不动就窥探别人的魔法，你还是个人吗？我是掐死你还是掐死你？”

    “哈哈，魔法的秘密都不介意，”卡拉斯笑出了声，一把抱住奥林，“你喜欢我，是不是？”

    “如果我在家乡，或者有足够的钱，”奥林捏起卡拉斯的下巴，“你早在地牢里腐烂着哭爹喊娘了。”

    卡拉斯笑得更开心了，他在奥林手中手舞足蹈，说：“恶魔是这样表达喜爱的吗？没有史书写过，太刺激了。”

    “你这个人，”奥林皱起眉头，“书读多了，脑子坏了吧？”

    “我也喜欢你，”卡拉斯贴上奥林的脸，“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恶魔是神话里的生物，突然出现在身边，像做梦一样……”

    奥林虽然是个贵族，但一辈子大多数时间在搬砖，与卑微的尘土为伍。“神话”在他听起来，就有些超凡的舒适了。

    奥林松了手，对卡拉斯说：“人类和我的族群不同，贸然使用我的魔法，恐怕有危险，以后别这么做了。”

    卡拉斯点点头。

    没等他们再说出什么，奎恩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诸神在上！海兽信使上门了，来个人救命啊！”

    奥林和卡拉斯下了楼，奎恩缩在壁炉里，顺着烟囱向上攀爬。先前催债的鱼眼信使站在门口，吐着气泡看着奎恩扑腾，刨出蛛网和灰尘。

    奥林走了出去，关上门，说：“明天我会入海还债。”

    “主人备了船，希望即刻见到您，”鱼眼信使说。

    奥林见天色垂暮，出海往返大约要半天，回来恐怕是深夜了。想想奥林上次是怎么死的，晚上就没有做公务的理由了。奥林在心中把“日光原则”念了几遍，对信使说：“今晚我还有要事在身，明天必定入海相见。”

    鱼眼信使吐了个泡泡，说：“主人恐怕会心生不悦，届时如果为难您，恐怕场面难看。众所周知，您的本事不在海上。”

    “有劳，请回吧。”奥林关上门，把信使的抱怨和咒骂隔在门外。

    奥林回到客厅，卡拉斯也把奎恩从烟囱里挖了出来，让他自己擦脸。

    “那是什么？”卡拉斯问。

    “债主的信使，”奥林回答。

    “海兽的债你都欠，你到底是什么人啊？”奎恩哀嚎起来。

    奥林想了想，除去亲王的皇族身份，他更是艾洛温的官员，职位虽然不比首相，倒也有代表国家的资格。

    “以前的公务没做完就死了，但债主还活着，要还债。别担心，还完债信使自然就不来了，”奥林坐到桌前。

    “欠了多少，我借给你，”卡拉斯说。

    奥林感觉心中一动，仿佛流浪汉看到小巷偶遇几次的家猫，为他衔来积攒的鱼干。

    “留着你的钱吧，我还付得起，”奥林说。

    “债务是和你的联系，我想要和你的联系，”卡拉斯看着奥林，“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会有的。”奥林笑了笑，揉乱卡拉斯的头发。和他的联系没什么好的，无非是债务和过劳。人生短暂，这等苦差还是越少越好。

    次日清晨。

    奥林和卡拉斯登上马车。车轮滚滚，轧过泥泞和石板路，向书库而去。

    今天是史官魔法资格考试的日子，天气尚佳，奥林提前约好了渔船下午出海。时间足够，他决定先送卡拉斯到考场。

    “祝你考过，”奥林拍了拍卡拉斯的肩。

    “既然连你的魔法都学到了，这个考试应该不困难。”卡拉斯充满自信地说。

    奥林笑着说：“我可不认你这个学徒啊。”

    这时，马车突然停下了。

    “怎么了？”奥林探出马车。

    “路堵住了，”车夫回头说。

    “快点，这位官员要去监考魔法资格证，”奥林说。

    “老爷，你看看。”

    奥林跳下马车，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在泥泞中扭打，见到这个状况，他的嘴角不由抽了抽。

    由于老人们动作迟缓如龟，奥林观察了好一会才看出端倪，是一个老人要殴打另一个，被第三位拦阻。

    “我的父亲啊，”一个老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家里没粮了，你活了两百年，理应给儿女留出活路。”

    人还能活两百年？奥林心中升起疑问。

    “混账，”被打的老人骂道，“你一百岁那年，被马车撞了，是谁变卖家产、送你就医？还不是你父亲我？”

    “是你多此一举，反正死神都死了，我死不了！”

    死神死了？奥林楞在当场。

    “父亲，老弟，”劝阻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躺在两人中间，“家里不缺粮，别在马路上演戏了，再无聊，还能天天演吗？”

    奥林回过神来，打了个响指，等到老人们画像一般转向他，他就说：

    “三位，让个路，有一位官员在执行公务，小心马车轧死你们。”

    他这一说，老人们纷纷来了兴致，说什么“人不被杀就不会死”。

    奥林没办法了，这时卡拉斯从马车里探出头，喊：“又是你们啊，快让路。不然停掉养老年金、没收你们的家产，你们又死不了，就饿着受苦吧。”

    老人们一听，忙不迭地爬走了。他们虽然看起来心急，速度依然慢如龟。

    因地制宜，卡拉斯不愧是迪兰的官员，对付这种尴尬局面都有得办法，奥林心想。

    路边的商贩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家每个星期都出来演苦情戏，个个假装想死。”

    “上个星期还是让老弟死呢！”

    老人们灰溜溜地回头，说什么“演戏死才是真死”。

    艾洛温的人类要是这样，那就难管了，奥林的脑袋疼了起来。他回到马车上，马车继续向前。

    “那是怎么回事？”奥林问卡拉斯，“什么死神死了？”

    “两百年前，人类就不会老死了，”卡拉斯说，“说来话长，你要我在魔法考试之前复习历史么？”

    “不，你专心考试。”奥林望向窗外。

    卡拉斯握住奥林的手，娓娓道来。

    根据航海家留下的历史记载，两百年前，艾洛温的恶魔皇帝艾因杀死了死神。世间因此失去了正常死亡的权能，死亡变成了意外。生物不再有寿限，不遭到杀戮就不会死。

    对于艾因杀死死神的故事，有两个传说。

    其一，死神希望降临艾洛温、成为帝国的保护神。皇帝拒绝了，任何正常活着的生物都不愿意接受死亡的统治。死神恼羞成怒，发起战争，反而被艾因杀死。

    其二，死神是在某次决斗中被艾因杀死的，决斗的原因不明。

    相同点都是恶魔皇帝艾因杀死了死神。

    卡拉斯说：“这个故事起初只是神话，在当代成为了现实，所以我立志研究艾洛温的历史。尽管如此，还是太晚了。在迪兰史学的范畴内，艾洛温的史学算是新兴的。”

    奥林的嘴角快咧到耳朵边上了，心想最后一次见到哥哥艾因的时候，他们还在皇宫的花园里、使女的服侍下洗脚。那时奥林刚从工程现场回到皇宫，洗脚时还发现自己的腿毛变得干瘪黯淡了，这肯定是过劳导致的。艾因还装作没看见，不停地和奥林吹嘘统一星球的野心。

    奥林当时就想，统一星球有什么好的，不如想怎么把腿毛打理顺滑，在宫中洗完脚，他还让魔偶去买了上好的油脂，然而于事无补，他的腿毛甚至变得稀疏了。

    转眼两百年过去，洗脚的悠闲情景竟然化为弑神神话的传奇场面、历史的崭新开端，奥林一瞬间觉得统一星球也不是狂妄之语了。

    希望哥哥没有变秃，这样的话下次见面还能认出他来，但他认不认自己这个弟弟，就是不可知的了，奥林垂头丧气地想着。他整个人随着马车一颠一颠，活像烤架上的鱿鱼。

    “你怎么了？”卡拉斯拍了拍奥林的腿。

    “想回家，”奥林说，“但是家乡好像不再是家乡了。”

    “你要回艾洛温啊，我和你去，”卡拉斯说。

    奥林随口一问：“你去那做什么？”

    卡拉斯认真地回答：“我是因为无法到达艾洛温收集史料，才想召唤恶魔的。如果你有办法前去的话，我也想去。因为亲自到达观察，史料会更为准确。”

    “哦，还真是尽职尽责，”奥林说。

    然而卡拉斯的回答令他大吃一惊：

    “顺便看看活过两百年的恶魔皇帝，是不是秃顶。”

    奥林先是一愣，闪念的相同令他惊讶，就说：“要是秃了呢？”

    卡拉斯说：“我曾经帮奎恩研究草药和魔法的搭配，偶尔得到了生发的配方，结果是把短毛猫变成长毛猫。如果陛下喜欢长发，你可以献给他。”

    奥林说：“还有这种东西，为什么要把配方给我？”

    卡拉斯接着说：“我记得你说过，你因为劳作过度重病……如果让陛下开心，也许会给你个闲职吧……”

    奥林问：“这个配方多少钱？”

    卡拉斯说：“不要钱，只是一个配方，别放在心上。”

    奥林摸摸头，说：“也好，我先拿着，万一我比他先秃……”

    说到这里，他不敢再继续下去了。

    卡拉斯说：“恶魔的寿命比人类长，也许我秃在各位前面……”

    “哈哈哈！”

    “哈哈哈……”

    狂乱和隐忍的笑声交织，马车里瞬间弥漫出愉快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