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恩家。
奥林坐在餐桌前，望着一桌闪亮的钱币发呆。
先前的神判决斗，奎恩开的盘赢了价值四百枚金币的资金。他们借用蒂朵的马车，悄咪咪地把钱运了回来。
“美滋滋，”奎恩咬着金币说，“有这么多钱，不开商店也能过了。”
有这么多钱，应该小心盗匪才是，奥林想着。
他们乘了蒂朵的马车回来，虽然中途换了小路，还是有人看到。旧贵族一定会拿神判决斗的结果作为打击执政官的宣传，所以她的手下也可能把消息散播出去。
奎恩笑眯眯地说：“说正经的。先生出席的决斗，这笔钱他拿一半，剩下的我们均分。没意见吧？”
“我接受，”卡拉斯说。
奎恩数着钱，开心地说：“雇几个女仆、多买些产业，再请名流介绍结婚，完美！”
紧接着，他又转向卡拉斯：“卡拉斯！我的傻朋友！时来运转了！你一个月才三个金币的俸禄，这笔买卖顶你为官十一年！”
“十一年零一个月还有结余，”卡拉斯皱起眉头，“当面讨论别人的收入是不礼貌的，就算你是室友也一样。”
他生气的样子真可爱。如果有足够的钱、如果身在家乡，一定要他陪在身边。奥林心想。
然而迎上卡拉斯的眼神，看到那身史官的官服时，奥林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异乡的过客，虽然收到好意，但因债务不能久留。
奥林拉下衣袖，转回现实。钱币的响声更热烈了，有如掌声一般。
这时，敲门声响了。
奥林打开门，门口是一位长相怪异的男子。男子的眼睛凸出如鱼，脸颊上有层叠的赘肉，其中透出缝隙。一看就不是陆地上的人。
左臂上传来疼痛，奥林抬起手臂，一个青色的五角星泛起。
——那是旧日的公事，艾洛温的国家债务！
奥林扣上门，提高声音：“奎恩、卡拉斯，回房间去！”
虽然不知来者是谁，两人还是收好金币，回到房间。
“好久不见，大海的居民，”奥林打开房门。
鱼眼男子施礼，说：“尊敬的奥林亲王，我的主人希普听闻您现身的消息，不胜欣喜。”
讨债当然欣喜，奥林皱起眉头。
两百年前，奥林奉恶魔皇帝之命，在边境海滨修筑公路，借机为睡神神殿选址。当时艾洛温的边境关系紧张，奥林的施工队遭到敌国的海军攻击。奥林雇佣了海兽希普守卫海岸、确保施工。
然而，奥林还没付清佣金，就猝死在神殿的奠基仪式上。
奥林说：“请向海中的主宰转达我的敬意，军费的余款，我会支付，还请宽限。”
鱼眼男子嘿嘿一笑，吐出几个水泡，说：“根据主人的意思，余款没有多少，只是想见您一面，确定友好的关系。”
奥林笑了笑，不置可否。
鱼眼男子说：“您屈尊至此，一定是为了征服而来，等您占据迪兰、结清债务，主人依然愿意和您继续合作。”
时隔两百年，希普可能担心奥林没有募集资金的能力，也在情理之中。奥林保持着笑容，只是由重获生命的喜悦变成公务般的表演，他说：“愿艾洛温和深海的友谊长存。”
鱼眼男子再次施礼，离开了。
奥林坐回餐桌前，抬起左臂，青色的五角星再次泛起，层叠的魔法文字飘出，那是债务的明细记录。记录显示，余款还有两千枚艾洛温金币，折合四百枚迪兰金币。刚好是先前神判决斗获取的资金总额。
然而，赚大钱的机会不是一直有。
奥林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他都是艾洛温的皇族和官员，此事责无旁贷。
活过来没多久就是旧日的公务，真是命定劳碌，但愿这次不会再被累到送命，奥林想着，无意识地掀开盖布，拿出一棵不知名的香草嗅闻起来，强烈的香气冲得他打了个喷嚏。
卡拉斯在楼梯上露出脑袋，“先生，我有没有打扰你和客人？”
“他走了。”奥林说。
卡拉斯下了楼梯，说：“现在还是正午，可以陪我出门吗？我想去补一下报名手续。”
奥林站起来，和卡拉斯出了门。正午的阳光刚好，他们沿着泥泞的石板路前行，走到塌陷处，卡拉斯握住奥林的手，寒凉的触感在夏季中格外舒适。
奥林随卡拉斯牵着前行，听他讲述史料中发现的疑惑：
前往艾洛温的航海家曾经编纂《玫瑰王朝建筑史》，两百三十年前，艾洛温有过三项重大的工程。
第一项是东南大陆全境公路，玫瑰第二王朝的恶魔皇帝艾因在位时，将联盟制的各国组建为帝国。全境公路是在艾因统一两片大陆的过程中修建的。
第二项是玫瑰堡皇城。这是第一座由恶魔建筑师完成的建筑，是玫瑰王朝的象征。
第三项是北国长城战线。它位于大陆最北侧，是长达数千米的高墙，将北方蛮族阻挡于大陆之外。
卡拉斯越过最后一块泥泞，说：“这三项工程在三十年间完成，同期的《玫瑰王朝编年史》则是空白的，编年史对应的最后一个建筑记录是睡神神殿。”
睡神神殿，奥林胸口一痛，问：“睡神神殿完工了？”
“完工了，位于大陆西侧的海滨城市。”卡拉斯回答。
正是奥林举行奠基仪式的地方。淡淡的释然充溢奥林的胸膛。
卡拉斯望着奥林，问：“但你为什么这么问？”
奥林随口回答：“啊，我离家的时候，它刚刚奠基，随便问一下。”
他们走过集市的石板路，路过教堂，最后到达史官工作的书库。书库是普通的砖石结构建筑，没有魔法修筑的痕迹，高耸入云，门廊宽大。
“我在外面等你。”奥林说。
卡拉斯说：“和我一起进去吧，里面有很多书，我可以帮你借阅。”
“这是你工作的地方，希望不会为你带来麻烦。”奥林跟了上去。
卡拉斯轻声说：“感谢你为我决斗。我是一个孤独的观察者，从没有谁维护我、还为我拼尽性命。”
奥林犹豫片刻，虽然他不认为和人类单对单作战有什么危险，但战斗对他而言仍然是稀罕事。奥林虽然是个恶魔，传说中令人不快的生物，海那边的谜团，听起来穷凶极恶。但他上辈子和这辈子，与人类对战的情况屈指可数。
卡拉斯停下脚步，午后的阳光中、兜帽的阴影下，年轻的面庞显得分外温柔。奥林伸出手，拉下兜帽，凝视那双闪亮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地贴上卡拉斯的额头，用手背摩挲他的脸颊。
卡拉斯也给予回应，抚上奥林的脸，阳光在他们身上投下柔和的金色。
他是个纯情的年轻人，还年轻，一切都还有机会。可爱的人，愿世间的温柔抚平他的孤独。奥林在心中暗暗祈祷。
他们步入书库，奥林跟着卡拉斯前行，直到一个胡杨木的接待台前。卡拉斯拿出羊皮纸证件，接待员为他找到了报名的票据凭证，又补充了报名登记。
“这下可以放心考试了，”卡拉斯看着接待员合上登记册，“猎魔人有来查考试报名凭证吗？”
“来过，”接待员回答，“没有许可，没给他们。”
奥林和卡拉斯对视一眼。
“查阅凭证需要什么许可？”卡拉斯问。
“宫廷法师组织的考试，当然是宫廷法师的许可。”接待员回答。
也许执政官的手下陷入了官僚分支的漩涡，加上层层汇报，不免失误，最后到了神判决斗的局面。奥林想着。
他们在书库中漫步。书库巨大，每个书架都有两层楼高，一层在楼下取阅，另一层要到楼上去借梯子。书架和书籍层叠罗列、不见尽头，有如历史本身。
卡拉斯问奥林：“你有想看的书吗？”
“《玫瑰王朝编年史》。”奥林回答。
“看来我们有共同的喜好呀，”卡拉斯说着，拽着奥林的手，穿过高大陈旧的书架，在一个角落停下。卡拉斯踮起脚，把书拿了下来。
奥林接过，翻了几页，问：“这是什么语言，我读不懂。”
卡拉斯回答：“编纂这本书的航海家是老贵族，所以用迪兰古语撰写。”
奥林转念一想，对卡拉斯说：“你读得懂，教我迪兰古语，开个价吧。”
卡拉斯楞了一下，说：“这门语言学起来很费时间，你是想看懂这本书，还是？”
奥林回答：“我想知道家乡发生过什么，同时找机会回去。”
卡拉斯说：“我可以念史书给你，每天都可以。”
事已至此，奥林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他对卡拉斯说：“我曾经是艾洛温的皇族，出于一些原因，离开了两百年。”
奥林拉起衣袖，恶魔鳞片盖上他的手臂。卡拉斯睁大眼睛，摸上坚硬的鳞片，被热度烫得缩回手。
“我的名字是……”
卡拉斯伸手捂住奥林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
“我大概猜到你是谁了，但我希望在历史中寻找你，用召唤仪式呼唤你，”卡拉斯说，“我有预感，你会是解开历史谜题的钥匙。”
“历史谜题？真是奇怪的年轻人，为什么？”
“个人原则，”卡拉斯笑了笑。
奥林摸摸卡拉斯的头，发丝柔软，令他迷醉。如果“历史”是这个年轻人的一切，希望他别为它送命了。毕竟奥林为了工程死过一次，知道全心全意的结果未必得到回报。奥林看着卡拉斯为他挑了些简易读物，都是关于艾洛温的，两人离开书库，往回走去。
奥林和卡拉斯步入集市时，天色还亮。猎魔人举起火把，出现在集市周围，夜巡时间提前了，这意味着有异常的魔力活动。
据说为了对抗执政官，旧贵族在和各类魔兽结盟。一旦检测到魔兽信使的行踪，猎魔人就会加紧巡逻。
存疑的律法，严格的执行，必定引起反抗。奥林思索着。
卡拉斯突然说：“先生，白天我忘记了，蒂朵夫人让我们到她住的宅邸去。”
奥林点点头，说：“她应该很满意‘神判决斗’的结果。”
两人继续前行，路过泥水匠的商铺时，奥林突然想起来，重生时炸坏的阁楼还没补。他对卡拉斯说：“借我些钱，我买些泥瓦，把奎恩的阁楼彻底修好。”
两人转入暗巷，卡拉斯拿出钱袋，递给奥林。
“诸神在上，”奥林举起左臂，“卡拉斯今日借我的钱币，定当归还。”
“不用还了，”卡拉斯说。
奥林转转手腕，期待的印记并没有出现。
“哦，债权人的否定甚至能超出诸神的意志？”奥林捏捏手腕。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用账务来计算的，”卡拉斯说。
奥林低下头，卡拉斯比他矮半个脑袋，他注视着卡拉斯闪亮的眼睛，说：“在神圣的观念体系中，债务是我和世界的联系。你要取得和我的联系吗？短暂的、诚实的联系。”
卡拉斯思索片刻，点点头。
空中浮现两个灰色的星云印记，分别印在两人的手臂上。
“我还以为你不会有符号。但，是群星？”奥林心生惊讶，“群星是众神希冀之地。”
“是吗，艾洛温有这样的神话吗？”卡拉斯说。
没等卡拉斯再说更多，一队猎魔人向他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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