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心里发寒。
他爹就死在这儿,他竟然不过来看看。
下一刻,齐遇的视线陡然飞升,他变成灵体的状态,随着村长一行人一起,来到了大壮家。
脱离了泥鳅的身体,齐遇才清醒了过来。
他刚才应该是以泥鳅的视角看到了疯子被打死的过程。
然而此次的泥鳅和上一次梦中的泥鳅有很大差别。
而且柱子爹竟然就是村长!
而齐沭又是在谁的身体里?
他来不及细想,村长已经快走到大壮家了。他连忙跟上,生怕错过了信息。
大壮家里只有大壮娘,她家离得偏远,村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没吵醒她。
她正睡着,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她发现丈夫不在身边,又没办法下床开门,急得直喊“大壮、大壮——”
大壮一路小跑跟在村庄后面,他一个健步冲上来拦住村长,低声说:“别给我娘说——他死了就死了。”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恳求和冷漠。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混杂在他的声音里。
他恳求村长不告诉他的娘。
而对父亲的死冷漠以对。
村长诧异地看他一眼,将他拨开:“小孩子能做什么主。”
此时的大壮只有十一岁,还没有长高,瘦瘦小小的,确实不能让村长听他的。
村长推开门,因为大壮是一个人溜出去的,所以门并没有上门闩。
他很容易就走了进去。
村长低声道:“大壮他娘……我来说一件事,你别着急……”
村长低声说了噩耗,齐遇看见女人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了。她木着一张脸,什么反应都没有。
村长把泥鳅爹赔的钱放在桌上,拍了拍杵在门口的大壮说:“好好照顾你娘。”
后面的画面像是快进。
女人一直哭一直哭,最后眼睛里流出了血。
她的眼睛蒙上一层白翳,别说继续做针线活,她连桌子上的茶杯都看不见了。
大壮在一旁手足无措,他用瘦弱的胳膊抱紧她娘,低声安慰道:“娘,别怕,还有我。”
女人已经看不见了,她睁着蒙着白翳的眼睛,将大壮抱在怀里,低声道:“对,娘还有你——”
透着温柔和偏执,像是握紧了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没有鸡血的补充,石壁上渐渐有了裂缝,飘在空中的齐遇能看见有源源不断的黑气从里面冒出。
他从齐沭口中得知了这个恶鬼,心里很是不安。
上帝视角让他知道了很多信息。
他看见黑气不断缭绕在大壮家。
因为这是整个村子里负面情绪最重的地方。
憎恨、恐惧、痛苦。
这让恶鬼感到满足。
他越发壮大。
但他还需要更多。
他需要先摧毁这个女人。
而摧毁这个又瘫又瞎的女人,非常简单,就是杀了她的儿子。
可惜那块玉石,一直保护着大壮家,黑气几次试探后,都被玉石发出的红光弹开。
大壮娘不断摩挲着这块玉石。
她觉得这是男人留给她的最后一点纪念。
然而大壮对此恨之入骨。
他恨这个疯子偷鸡摸狗,恨这疯子疯疯癫癫。
身为一个丈夫、身为一位父亲,他什么都没有做到,只能给他的妻子儿女留下骂名。
在又一次看见大壮娘摩挲着玉佩时,大壮怒吼出声:“你不要想他了!我会好好照顾你!”
他摔门而去,回来时却塞了两颗糖给她。
“娘,我去采菌子了!能换可多钱了!”
再然后,就是柱子、泥鳅和大壮采菌子撞上的那天。
只是没有了齐遇,而是多了两根黑色细线。
两根黑色细线的一端是石壁,而另一端则附着在柱子和泥鳅身上。
它能操纵人的情绪,把恶念放大——
这是齐遇仔细观察后发现的。
这些细线常常附着在一些村民身上,而这些村民就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大打出手。
事情的发展可想而知,大壮摔下山坡,在挣扎了数小时后,死了。
而柱子爹为了庇护自己的孩子,自然说是大壮捡菌子时不小心摔下去摔死的。
这个又瘫又瞎的女人如何知道真相。
大壮娘,她疯了。
可惜她的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她再也不相信这块能庇佑他们的玉石,若非这块玉石,大壮就不会去采菌子,不采菌子,也就不会摔落悬崖。
她抬手将玉石往地上一摔——
玉发出破碎的声音。
溅出晶莹的光。
起初,还会有好心的村民给这个失了丈夫、失了儿子的女人送去粥饭,柱子娘就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女人,她可怜她孤苦无依,又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有时还会在粥里卧一个鸡蛋。
然而,恶鬼怎肯放过她,放过这个村庄?
他将黑气系在每一个村民身上,操纵他们的情绪。
渐渐地,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个残废的女人。
热心的柱子娘、心怀愧疚的泥鳅爹……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女人是因为他们而走到了这一步。
不过她也不想活了,她就安静地躺在床上,蒙着白翳的眼睛空洞地看着屋顶。
饥饿是一种难以忍耐的感觉,即使她心如死灰,但她的身体还是活的。
夫丧儿死,茕茕己身。
而自己这又瘫又瞎的身体,甚至让她无法给他们扫墓,燃上一炷香。
在玉石碎裂以后,女人濒死,恶鬼终于无所顾忌,他找到了女人。
给她看了所谓的“真相”——那些他一手操纵的真相。
不出所料,丈夫被殴打致死的模样,他紧扣在地里的手指刺破了她的心。
而她的儿,她的大壮——即使瞎了几年,但一个母亲还是能一眼认出她的儿子。
她看到他被村子里的人鄙夷,被小儿呵斥;看到他瘦弱的身体背着大竹筐在林子里穿梭;看到他卖菌子换来钱的喜悦;看到他悄悄把大米赶在她的碗里,自己就啃点红薯,晚上饿得起来灌凉水果腹……
这是她的儿啊。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最后却死在了山坡之下,尖锐的石子嵌入了他的眼眶。
摔下去后他并没有立马断气,他在地上挣扎着,挣扎着。
两个凶手却因为胆怯而逃跑了。
留下她的儿,在石子遍布的山坡上,挣扎了几个小时身体才变凉。
然后是村长,他道貌岸然地来到她家,装作悲痛地告诉了她大壮的死讯,还给她了十元钱,当作村里给她的抚恤金。
狗屁的抚恤金!
他想用十元钱买她儿子的一条命!
他想用十元钱来宽慰自己的良心!
齐遇听见恶鬼轻轻地问女人:“恨吗?”
这是一种极其奇异的声线,并不喑哑阴森,甚至很是温柔动听。
“你需要我的力量吗?”恶鬼问道。
他像是一个好心的人,友善地伸出援手。
但女人很冷静,她问道:“你想要什么?”
恶鬼轻笑两声,像是嘲笑女人高看了自己的价值:“你觉得你还有什么能失去的?”
是的,她确实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一条烂命,若能换得仇人陪葬,也不足惜。
恶鬼低声说:“你得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我没有心甘的一天了。”女人自嘲道,“但是我自愿献出灵魂来换仇人一死——”
她是个残废,只凭自己甚至走不出这道门。
但她绝不让自己的儿白死。
火烧一样的黄昏,天边被抹了残血。
这栋紧挨峭壁的小屋子爆出冲天黑气。
黑气吞噬了仅剩的光线,干完农活回家的男人被吞噬了,在屋里生火做饭的女人被吞噬了,背着箩筐采菌子的孩子被吞噬了,连村口一踱一踱捉虫吃的公鸡也被吞噬了。
如此这般,整个村庄都陷入了长眠。
人们在日复一日的梦中死去。
然而他们的尸体不会腐坏。
白天,他们就重复着之前的生活,播种,采菌,丰收,喂鸡。
夜晚来临,这些死魂就会再一次经历村子被吞噬的恐惧,会感受到身体变得僵硬,会意识到自己早已死去。
而女人则是梦境的主人。
她一个人用村民编织着梦境。
发生过的,没有发生过的。
像人无法控制自己梦中的走向一样,她也控制不了梦中的情节。
不管怎样,平静的白天、愉快的白天都会在夕阳落下后打破。
她的大壮一次次死在了她的梦里。
这是恶鬼的诡计。
他以人类的负面情绪为食。
噩梦周而复始,恶鬼源源不断地得到了整个村子的仇恨和恐惧。
而女人一次次得知儿子死讯时的痛苦则是他最爱吃的点心。
他很快强大起来,离开了这片村庄。
只留下这个半人半鬼的女人和一村子的尸体。
不断地重复着噩梦。
山体垮塌是意外,泥石流裹挟着二十几具尸体冲向山下。
人们意外地发现了这个村庄。
齐遇二人的到来更是意外。
他们闯入了女人的梦,甚至扮演了角色。
梦的方向发生了偏差。
大壮活了下来。
女人欣喜不已。
她所有的梦里,没有一次,大壮是活下来的。
齐遇在这漫长的梦境中束手无策。
梦闪得很快,像是倍速播放一样。
但是他没有找到齐沭。
梦中的画面开始反复闪现,丈夫死后女人声声泣血的哀鸣以及玉碎时溅起的晶莹粉末不断重复在齐遇眼前。
恶鬼走后,齐遇气得咬牙切齿,又不忍心再看这悲戚的画面了,他不断朝着恶鬼消失的方向闯去,然而魂体的他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去改变这个局面。
他被囚禁在了这个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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