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
晟一手拿着三叉戟,猩红的双眼微微眯起,看着落在毯子上的令牌,还有点懵。
就在刚才,他在睡梦中突然感觉被什么东西打了头,下意识就从地上跳起来,随后就听见什么东西“噗”地一下掉在毯子上。
一低头,良好的夜视能力让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块乌黑的令牌。
而且耳边还不断传来梦话一样的声音:
“呜呜……我想吃鱼……鱼……”
“鱼!”
晟:“……”
不是他不想给鱼吃,而是真的没有!
本来吧,他会答应来这当养子的原因之一就是鱼。他自己其实对鱼肉没兴趣,有兴趣的是这两位小阴司,吃了王宥的鱼之后就沦陷了,那着迷的样子,哪还有昔日的凛然。
刚才晚饭的时候,虽然带回来的是两条大肥鱼,而且也都煮成了美味的鱼汤,但这次一群人分着分着居然把鱼全吃了!
他没有任何理由让那三个人类留点鱼,所以昨晚他只能抓着把咸菜面对两位无比期待的阴司。
结果就是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们都在念叨,尤其是令牌。
如果今天再没有鱼的话,可能就想着要走了……
晟扶额。
然后他看向了一旁一身棕衣熟睡中的大人。
其实说是大人也不太对。
他一头毛茸茸的红棕色头发,脸上还有婴儿肥,像个奶娃,虽然不至于晟那种病态的苍白的皮肤,但在黑暗中也有点白得发光,人还瘦弱。
他的内衣为白色,外套一件道袍,看着又破又脏,而且道袍还掉了色。
那人身子压着羽扇的柄,羽扇慢慢蠕动着,试图自己爬出来,就差一点的时候,那人翻了个身,又给压着了。
羽扇:……
晟:……噗。
“大人,救命……”
闷闷的声音传来,晟上前一脚把那人踹开,终于重获自由的羽扇连忙飘远点,虽然他是把扇子,没眼睛,但晟觉得他现在看着那人的眼神应该是惊恐的。
那人被晟一脚踹到墙上,还是没醒,也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梦,一会踢一下脚,一会出一下拳,一会扭来扭去。
简直不忍直视。
晟记得羽扇和令牌原本是放在一起的,就在这人旁边,看他这架势,恐怕令牌就是被他打过来的。
晟开始纠结为什么自己要同意把这个妖怪留下来。
——……
昨天晚上。
吃完饭后,王氏就带着晟到了柴房。他们家是没有空房间的,她本想让晟和她与王宥一起睡,但晟表示自己想一个人待着,她想想这孩子可能独立习惯了,就没说什么,带他来了柴房。
房间里弥漫着阴冷的气息,就温度而言,这里的确还算舒适。
“那你就住这里好吗?”
晟点头,这里阴气也足,于他和阴司是很有益的。
“那我去拿床被褥。”
见王氏离开,晟拿出袖子里的令牌和羽扇放到桌上,不用想都知道他们此时的眼神是怨念的。
“大人,鱼……”令牌的声音很是委屈,原本等着吃鱼,结果等来了一把咸菜。
直接吃咸菜,那叫个齁。
晟看他,指了下房外——
你去找,找得到随便你吃。
令牌委屈地动了动身子。
他和羽扇都知道鱼没了,他现在最多就是抱怨。
羽扇慢慢挪过去拍拍令牌,似在安慰,然后就被令牌的一扑给死死压着了。
羽扇无奈的声音传来:“大人,救……”
然而晟已经走到角落里去了。
看了眼趴在自己身上哭唧唧的令牌,羽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晟这头则盯着地上的盆,皱起了眉头。
这盆看着有好些年纪了,皮都被磨了一层,而且有一个很大的豁口,直接导致这个盆没法用。
原本它是被一堆树枝盖着的,若不是因为阴气实在太过浓厚,他也发现不了。
这个是……
晟把盆拿起来,未等细细打量,王氏进了屋,手上抱着一卷草席和一个枕头。
王氏环视一圈,看见晟手里拿着的木盆,惊讶道:“你怎么找到那个盆的?”
晟:“……”
王氏:“……那个盆是我以前用来放菜的。”
晟:“……”
你继续。
王氏忽然叹了口气。
“那盆是阿宥捡到的,好像原来是尉迟家的东西,不过是被丢掉的。尉迟家搬走的时候,留下了不少东西。捡来的时候上面就有一个小口子,我觉得还能用,就拿来放菜。后来村里出事,村长禁用尉迟家的东西,让我们全都烧掉。我一开始舍不得,没烧,后来实在没法,点火烧了好几次,但点燃是点燃了,烧却烧不掉。我想着这盆是不是有了灵性,一般的火烧不了,就当着他们的面点了一次火,骗他们烧掉了,然后把他藏了起来。”
晟静静地看着面前貌若仙子的妇女。
他一是没想到这人那么信任他,二是没想到她面对一个奇怪的盆能那么自然地说是“有灵”。
他有点怀疑这个人的身份。
正常农家妇女会这么想吗……?
看王氏看那个盆的眼神,是对旧友的怀念,她说的应该不假。
王氏这头自顾自说完后,看到晟睁大眼睛疑惑不解的样子,忽然脸一红,忙道:“如果你要用的话就用好了,到时候我跟别人说这是新买的盆。”
然后就把东西放地上出了门。
晟:“……哦。”
他把盆丢在地上,几乎是落地的一瞬间,妖气形成的雾气从盆身上弥漫开来,雾气散后,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年坐在地上,捂着屁股气呼呼地看着晟。
晟面色不变,心道:这果然是盆妖。
盆妖:“喂!知道我是灵物你还摔我,简直胆大包天!”
晟:……
羽扇和令牌:……
盆妖见晟有些呆愣,更是得意,道:“算了,我看你是小孩,什么都不懂,就放你一马!下次要再敢对我不敬,我就吃了你!”
“……”
“而且——!!”
盆妖像是还想说什么,刚开口,一柄三叉戟就突然出现,尖端直指他的喉咙。
而握着三叉戟的人,正是他面前的小孩。
三叉戟泛着寒光,戟上的阴气浓厚,他的灵魂好似都在颤抖。
“这……你……”
难道这小孩也是个妖怪?但不可能啊,他身上一点妖气没有,全是阴气!
莫非是恶鬼?
盆妖背脊发凉。
他一个小妖,根本打不过由极深的怨念所化的恶鬼,要被吃的是他啊!
就在这时,令牌和羽扇竖了起来,盆妖惊恐地看着这两个非妖却有灵智的器物,就听那羽扇开口道:
“你才是胆大包天!区区一介小妖,胆敢冲撞大人!”
“大人?什么大人?说清楚啊喂!”
然而没人理他。
晟收了三叉戟,去拿席子和枕头了。令牌和羽扇躺回去,继续当死牌和死扇。
独留盆妖一只在原地继续凌乱。
而盆妖哪知,在他惊愕的同时,面前的小孩也愣住了。
几乎是本能反应,他拿出三叉戟抵在这只妖的喉咙上。
要问为什么,他也说不太上来。十多年前他来到人界,丧失绝大部分记忆,虽然如今已经找回了一些,但重要的基本都没想起来。
比如跟着他的令牌和羽扇,他忘了这两位阴司叫什么,被算作不认可是阴司,他们正是因此被封印了记忆,处于幼儿般懵懂的状态。
再比如刚才,听完盆妖的话,他心头顿时涌现出极为强烈的排斥与厌恶,甚至是愤怒。
而且似乎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兴许是人类口中的黑历史,兴许是身为阎王的尊严。
他不受控制地拿出了三叉戟,仅分毫之差,一个灰白的灵魂就要被打入地狱。
被黑白戟掠夺的灵魂,除非及时储存到血珠里,不然就会不经由判决,直接下十八层地狱。
他忙收了三叉戟,带着点心虚去拿地上的东西,铺好,再转头看盆妖,那小妖怪都被吓得缩回原型了。
还在抖。
在人界十几年,尽管一直陪一个老头子在雪山上修炼,他还是知道什么叫愧疚的。
晟走到盆妖跟前,施展安魂术。虽说他如今力量大跌,但毕竟还是个阎王,本就能震慑灵魂。
何况安魂需用灵力,和只能腐蚀破坏的阴力不同,灵力是净化与恢复的象征。
小小的震慑加平和的安抚,盆妖不一会就放松下来,甚至惬意地发出了呻.吟。
见状,晟收回灵力,喘了口气。
盆妖还哼哼唧唧的,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晟也听不太清,不过按照依稀可辨的只言片语来看,应该是控诉自己的血泪史。
这是不是说明他不怕自己了?
晟又定睛看了看盆,用口型比了三个字,才转身去找阴司了。
他说,对不起。
越说到后面,安魂效用消退,他说话才清楚起来,这会讲到他以前的主人生的小少爷。
这盆像是很喜欢那位小少爷,说他明眸皓齿,笑若星光,精致有余……说来说去全是好话,除了最后莫名其妙蹦出来一句:“其实还挺像的。”
像?什么像?
晟不想管他,就跟不想管喝醉酒的人一样。
不对,喝醉酒的人都没他那么话痨!
晟把羽扇和令牌放到枕头上,自己坐在席子上,在听到盆妖第十次说他家小少爷时,他终于有点忍不了了,在地上写了几个字,就拎着盆来看:
你那么喜欢小少爷,为什么不去找尉迟家而是留在这?
盆看到这个问题后愣了会,不解道:“你怎么不说话?还要写字那么麻烦。”
晟便朝他张开嘴,两排小孩子的乳牙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嘴里却是空荡荡的,一片深沉的血红。
“你的舌头怎么——!?”盆妖惊诧道,天啊,谁那么大本事把这小孩的舌头给割了?!
盆妖没惊讶太久。
换个角度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才什么修为?不能看到个比自己厉害的就觉得天下第一……对吧?
这么一来,盆妖看晟的眼神都含着深深的怜悯。
多好一小孩,可惜呀……就和小少爷一样,上天真不公平!
盆妖叹了口气,道:“小少爷……有人造谣说小少爷坏话,小少爷就被家主罚了,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盆妖咂咂嘴,惋惜道:“小少爷真的是很好的人。温柔礼貌,宽厚待人,乖巧懂事……也不知道那个混账家主把小少爷藏哪去了!”
晟又写下几个字:“所以你为什么待在这不肯走?”
“我是来报恩的!当初尉迟举家搬迁,像我这样有点瑕疵的东西,就直接被丢掉了。如果不是这家的人把我拾回来,我怕是早就烂在某个角落里了!人类不是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嘛,我就算是妖,那也得报答嘛!”
晟继续:“那你干了什么?”
盆妖理直气壮:“盛菜了!”
晟:“……”
晟再写:“那等你报恩完呢?”
盆妖沉默了片刻,动了动身子,道:“我知道!妖怪和人靠太近,会减少人的寿命,甚至会导致人因阴气太重被阴司误抓。所以我跑这来,把阴气关在房间里,等我报完恩,我就走。”
“嗯。”
晟拍拍盆妖,似是安慰。
最后在地上写了句:“给你延迟一天死期。”
盆妖哭笑不得,这小孩瞎说什么呢?
何况才一天,能干啥啊。
而且这个念头也在晟被盆妖一脚令牌击中脑袋后,消失得荡然无存。
甚至后来,盆妖下地府找阎王从而看到生死簿时,上面是这么写的:
木红
男
妖族——灵物族
死因未知
卒于x年x月x日(划)
卒于x年x月x-1日(划)
卒于x年x月x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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