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过去,草木之族于人事最是迟钝,以为不过微微轻漪,却不知何时割舍已难。
说不清是那一日,庭院飞花,廊下少年眉目含笑,容色清雅,长剑挽雪,便如此轻易地,驻入心间。
那一日飞絮如雪,满院梨花清芬皎灵,可再多的春光美景,都抵不过他剑上一抹轻霜。
我隐隐约约地觉着,我,也许是欢喜他的。
可这欢喜太浅,我若无其事地将一切盖过,也许是因为,那时的我,真的只是浅浅的喜欢。像清晨之前的绒绒薄雾,一旦日出便会显出它的脆弱。
那一年我也太小,独自在西幻远离人世地长大,入人烟处不过三年,性子又孤戾,并不能真正分辨自己心中情感。
何况……生长在女欢之风盛行的西幻,我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未来伴侣的性别。
见到那人容颜时,心中会有微微的悸动,可相比起来,火光中少女绝丽的容颜,似乎还要更令我心动一些。
其他神女可以轻松分辨出来哪个是爱情哪个只是渴望“友情”,可对生长在西幻花界的我来说,那些并没有什么不同。
何况,当时身边同龄人大多早早有了心悦之人,甚至结为仙侣。相熟的神女在一旁讨论喜欢的天官神君,讨论暗恋或蜜恋的心情,可我心中却始终是一滩死水,起不了半点涟漪。异性对我而言全然是另一种生物,用对待女子的视角来看不够漂亮精致,用对待男子的视角来看……我根本不知道对待男子的正确视角是怎么样的,就连瞻音,我也只是一直觉得他长得不错而已,根本没法理解为什么那些神女们要对他的容颜顶礼膜拜。真的有那么好看吗?我觉得论好看,还是沉曦好看一些啊……在那种时候发现自己心中的微微异样,我并不能确定,自己究竟是真的喜欢,还是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爱无能。
究竟是真的喜欢,还是只是潜意识里把自己都骗过,我分不清。
甚至是对沉曦——欢喜一个人,不计回报地想要对她好,似乎也只是慰藉心中的自己,只是想尝尝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心滚烫起来的感觉,为一个眼神动作而欢欣雀舞的感觉,所以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场华丽的幻觉,夜深凉尽时,可以对着自己漠然孤寂的魂魄安慰:你看,你其实是喜欢一个人的,这世间,是有你牵挂的东西的。
做不到被人爱着,爱一个人也是好的。
总要有所求,有个理由来让自己高兴,多一个回眸一句暖言,也可作欢喜的由头,就是凉言白眼,也好歹能作历劫时的障,让我有障可破,自欺欺人地突破,不至于同龄人历经千帆渡劫而过,而我却连劫障都不曾有。
所以,哪怕早早就可将那人看得清楚也要忽视,成全自己的一场独欢。看似痴心,其实心里明明白白的知道,我本无心之人,再薄情也没法真正伤我半分。心中有这份清明,就是有心放纵自己,容忍她任她予取予求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到底也不可能真正过界。
日子于是就这样一日日地过去,我还是与凤馥不和,但我独居一宇,孤僻自我,视他人目光言语如无物。忽略掉那些人心权衡利益,她身份修为其实都在我之下,也奈何不得我。我对天界渐渐失去了兴趣,却还有些不想回西幻,于是有时便会畅想:三重天、六重天。九重天上,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三千世界,又该是如何模样?
那时虽不如西幻安然,可对我来说,仍不过如水静日,别无波澜,那些悄然显露的端倪,知道后来才被我一一理清。
凤族局势有变,凤馥之父修为已入真君巅峰,如何容得下嫡子出身的彤王后裔再占据亲王之位。可师出无名,凤景又素来谨慎谦顺,也不好去夺取他的王位。
凤景虽对凤王一贯谦卑谨慎,可他自幼聪慧,也不是没有察觉,但到底年幼,再如何小心,也依旧在几载时光里失去了自己仅有的护身之牌。
自祖神创世以来,凤、蛟、白虎、玄武等神族内,都只有六个亲王之位,合六道天极。亲王享有许多不遑凤王的特权,又掌握了凤族古地的阵法,有时连凤王都得低其一等。
凤景已是个没实权的王爷,可有些东西,只要他还是亲王,就必定享有,凤王也夺不了。何况凤馥一日日地长大,和她嬉笑打闹的男子不少,却没一个愿意娶她。鳝溪日日哭诉,只字不提凤馥的风流刁蛮,只埋怨自己身份卑微身份低下,连累了嫡亲的女儿也因为血统低修为低被人嫌弃,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自己再无颜见夫女,索性一死了之好了!
其实谁不知道,凤族但凡有稍好点的灵药圣物,都是流水般地往凤馥宫里送,凤馥修为低,九成九的原因是她自己作出来的——何况这没人愿意娶她,只怕跟血统修为毛的关系都没有。
可凤王心疼爱妾,怎么办呢?总不能下道王旨强迫别人娶自己闺女吧?——就算真这样了,那些他们看得上的天界才俊只怕还不肯从,到头来徒增笑柄。于是想啊想,终于想出了办法——谁娶了凤馥,就封谁为亲王。
这下好了,亲王之位大过天,凤馥一秒从愁嫁剩女升级为黄金“盛”女。可亲王之位就六个,个个都有人,怎么办呢?难不成违背祖宗祖法再生造出一个?
这主意打着打着,便理所当然地落到了风景头上,这小子虽说长得不错,修为不错,性子不错,马屁也拍得不错……可谁叫他是自己那个嫡长兄的儿子,咋看咋不顺眼,居然还是个杂血,得,不削你削谁!
凤景是个倒霉孩子,可再倒霉他也有了点自己的亲信势力,就算没法帮他改变这一切,却也能让他提前知道这一切。
那年他房间的灯火总是通亮,在学院时我深夜望去,变了很想给他送一碗宵夜过去,但终究是不敢——只怕他未必肯吃,贸贸然过去,只会徒增烦恼,增添笑柄。
那时我并未意识到,长时间的孤立与排挤,虽未动摇我的道心,却造成了我对人际关系的极度不自信。
他人三步试探,五步相交,七步动情。可对我来说,踏出三分,已经是要了半条性命。因为那时我只要靠近人群,无论对错,都会迎接那些同龄人近乎迫不及待的嘲讽与嘲笑。
就算是一个新的团体,没有偏见,只有疏浅的善意,可一旦相处,我也始终是最格格不入的那个。
三分真情已足以感激万分,十分真心却仍是怀疑,无法相信自己会和爱之一字扯上关系。
那时沉曦受凤族恩情,日日跟在凤馥后头为她鞍前马后,虽是天妃之妹凤族尊客,却更像是凤馥的丫鬟,凤馥有心勾搭凤景,奈何凤景总是淡淡,不拒绝,却也不接受。沉曦跟着凤馥,每每见到凤景,目光也只是一掠而过,可多年后我回忆,却觉得她当时目光就已暗藏情意,可又疑心那不过是我后来主观造成的幻觉。
后来凤景生辰,师门同龄的都来庆祝,所幸南辰仙姑也在,大家不好如何疯,也不太敢跟平日的死党如何亲昵,我在其中还不算异类。那一日还有个蛟族小姑娘也是生辰,矜持地站在凤景后头接受祝福,许是心虚,那一日我先向小姑娘祝福,尔后才为凤景祝福。
舌尖那一点欲说还休的女儿心思被欲盖弥彰后,似乎没有那么难以言出了,可少年的眼,似乎在我先向别人道出祝福后,变得暗淡了一点。
这一定不是我后来的主观错觉,那一刻少年眸底某种丰盈发亮的东西,在瞬间消失了。他抿了抿唇,有些生硬地将头转过去,似乎想装作并不在意。
我有一瞬间的懊悔——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可一切已经做完了,我也没法补救。
后来南辰仙姑让我把寿礼端给凤景。我心中有些莫可言状的雀跃,面上却显不出分毫。
小心翼翼地走到那个我千百次迟疑着不敢进去的院子,却先听到一道带着傲气的女音。
“……”
是凤馥。
我与凤景同门多年,一同习剑参禅都不敢越池半步,可凤馥与凤景不过见了几面,便已经敢直入他的院子。
心头涌起奇异的酸胀,我分不清就是是只是讨厌凤馥还是……喜欢他,可是就是觉得很委屈很委屈。
我并不太在意他们讲了什么,对我来说,凤景与凤馥一同在私人小院中聊天就已经足够郁闷,他们说什么我根本无暇再关心。
何况——偷听别人说话是不道德的,如果不是南辰仙姑要我送寿礼,我早就一个人走开了。如今虽在一边等着,却也是十万分的煎熬忐忑。
可再怎么不介意,近在咫尺,我多少还是听了些入耳。
“明日有个小茶会,你陪我去好不好?”
“我也许要去取兵器。”
“就陪陪我吗,以后再去也可以呀,我好想跟你一起去的……”
“……”
“好吧~我父王哪儿有一颗明珠,用来配刀最好了,我明天给你拿过来吧!”
“我用的是剑。”
“……剑也可以配嘛!就这样啦,下回我陪你去谢师宴!师兄~~~”
“不用,我有,谢谢。”
“……”
“……”
前些日子,凤馥来找凤景时,我其实很不开心,可听到这儿,突然觉得——好像还挺好玩儿的?
这时凤景的目光忽然掠过我藏身的大榕树。少年微微一怔。
我正听得有趣,猝不及防看到他的目光转过来,顿时一惊,赶紧把自己藏好,再不敢分神偷听了。
好一会儿,我再小心翼翼地探头来看,却见少年的耳垂不知何时已泛出微微的粉红,衬着一张清隽的脸,若晓月春花。我呆了一呆,想起他现在在和凤馥说话,一股夹着酸涩的怒气涌了上来,决定等会儿不送寿礼了,直接走人。
我在等他们离去,然后不被发现地溜之大吉。
可不知何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剩下我和他。
“咳。”他忽然清咳一声,耳畔红晕尤在,“洛缓,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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