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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又是黄昏。
聂怀桑觉得自己快习惯这种睁开眼就以为自己已经死过一回的日子了。
自从有了个所谓“阴阳师系统”,他就不停在受伤。
算着时辰,蓝曦臣此刻当是在冷泉旁修炼,聂怀桑轻咳一声,门嘎吱一声响起,药堂负责煎药的门生端着药盅进来。
“聂公子醒啦。”白衣门生温和地将药盅递给他,在一旁看着他喝药,“你此次伤得不重,喝了药,骨头就能长好啦,不必担心耽搁学业。”
聂怀桑借着药盅掩盖嘀嘀咕咕嘟囔:“耽搁了才好呢。”
白衣门生有些许茫然:“此话怎讲?”
“没事。”聂怀桑苦着脸将最后一口药饮尽,将药盅还给白衣门生,门生拿着药盅犹豫一下,想说点什么,又怕冒犯了他,欲言又止片刻,还是鼓足勇气问他:“聂公子说的术法书院,是真的么?”
聂怀桑一怔,眉目中流露出一丝忧悒,他摇了摇头:“都是些孩子气的大话,莫要当真。”
门生言辞之中带上几分急切:“若是,若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书院......”
聂怀桑怅然道:“若是有这么一个书院啊......”他自嘲地一笑,又重复了一遍,带着几分憧憬,和几分无能为力的悲凉,“若是有这么一个书院啊......”
门生也叹口气,知道他此时的无能为力,实在不能责怪一个刚刚因此受了重伤的人——全然忘记了他的“重伤”都是自己人的误伤,只将他当成一个为天下修士谋福利的勇士。门生端起药盅,情绪低落地出了门,自然没有注意就在他出门后,一个身影从他身后“哧溜”一下钻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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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兄啊聂兄!”平日里会这么迭声喊他的,也就只有魏无羡了。他一手撑在床头,歪着身子看着聂怀桑,那表情,意味深长。
聂怀桑看到魏无羡就觉得头疼脚疼脖子疼,心肝肺儿哪哪都疼,他奄奄一息地看着魏无羡:“我谢谢你啊,多亏了你,现在好了,全姑苏都知晓,聂家二公子被陈遇一剑捅死了!”
魏无羡嘻嘻地笑:“闲话不多说嘛,一会儿蓝少宗该回来了。趁着他不在,你是不是该给我解释一下?”
聂怀桑:“解释什么?解释我为什么会被一剑封喉吗?”
魏无羡左看看,右看看,也知道隔墙有耳,于是低下头凑近他:“解释一下,术法书院啊!”
聂怀桑避开他温热的鼻息,叹了口气:“需要解释吗?”
魏无羡理所当然:“不需要吗?”
聂怀桑推开他凑近的脸,然后像一条咸鱼一样摊平在拔步床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否认就是了,解释什么?”
魏无羡还是有些不明白,他刚跟两个小伙伴讨论好了怎么大张旗鼓搞一场呢,办个术法书院,多气派,多有趣的事情啊!
听起来就让人心旌动荡!
不搞事会死星人好不容易才说服蓝忘机帮他圆谎,跟他一起搞事,他为此还答应了许多不平等条约!怎么在聂怀桑嘴里就成了“否认就是了”?
“就说实话啊。”聂怀桑望着头顶幔帐上的一朵云纹,喃喃道,“没有,不存在,都是聂怀桑胡说的。”
“那怎么能行呢?你好不容易帮我们圆了谎!有个书院顶一顶,我还能多活些时日,要是没这个书院,指不定多少家要找我算账呢!”魏无羡小声嚷嚷,开始在一旁跳来跳去,宣泄焦虑。
天才队友脑子一时半会没转过弯,聂怀桑不得不提醒他:“你们发过誓啊。”
魏无羡这才领会过来,“但是,但是如果我们这样统一口径,最后这事儿,我们还搞不搞啊?”
聂怀桑无奈地望着这个天子骄子,魏无羡是真的一帆风顺习惯了,从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所以他把很多事情都想得很简单,甚至习惯用“明知不可而为之”来代言自己。
“你觉得我们能做到么?”靠几个倚仗着家族势力,被家里人一掐就灭的仙二代,去搅动仙门这一滩死水?
魏无羡的回答十分光棍:“为什么不试试呢?”
“然后撞得头破血流?”
“是你自己说的啊!成则流芳千古,不成,也打个基础嘛!”
聂怀桑叹了口气,只觉得疲累和疼痛一阵阵袭来。
他其实并不热衷于扮演一个心机深沉的角色,对着一件事畅所欲言,发表看法,那不是他。他也并不喜欢对着他人剖析自己的思虑,向他们得意洋洋地展示那些在他看来很普通,很顺理成章的推断,那会令他有一种剖开自己、失去遮掩的恐惧。
他真的只是一条在系统的阴影下艰难求生的咸鱼啊,向别人解释自己的阴谋诡计什么的,这难道不是反派才做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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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头顶的帐子,最后还是认命地梳理起自己的行为逻辑:“首先,设立书院的这件事,不管那些被问到的人的口径如何,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件事的真实性,永远没法被肯定,或者被否定了。所以,不需要回应什么,想说什么都可以。明白否?”
“云深七君子”都发过毒誓,绝不透露分毫相关讯息——这一句话,就把涉事者可能有的所有反应,全部囊括进去。如果有人想知道这件事,必然会寻涉事人问话。此时,涉事人可能会说,我不知道,没有这回事;也有可能会说,是啊,并且编造谎言。
事情最鸡贼的就在这里。
已知七君子有七人,其中不含聂怀桑,含陈还、魏无羡、江澄、蓝湛及三个未知者;又已知他们都发了毒誓,如果别人问起此事,他们绝对不会愿意透露任何真的讯息,那么请问,他们说自己不是什么七君子,不存在什么术法书院,会有人信吗?
如果有人声称自己是所谓七君子,胡乱说一些假消息,违背“七君子”的“毒誓”,又会有人信吗?
不管他们信还是不信,都会产生悖论,因为当他们探究这个问题时,就已经默认了聂怀桑说的话是真话,那他们就永远不可能得到一个真正的结果。除非有人跳出这个圈子,直指聂怀桑在撒谎。
如果有那么一天,聂怀桑会非常干脆地承认:“当然,从没有什么术法书院,都是我胡诌的。”
但,问题是,问的人会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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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聂怀桑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最近在跟江澄谈同心卷分润的事吗?”
魏无羡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术法书院一事,是我急中生智,想为你开脱。但结合同心卷分润一事,你会发现。”聂怀桑的语气越来越低,几乎是在喃喃自语,“如果想要保住一座小金山,最好的法子,其实不是找许多强者来与你瓜分,保住你少之又少的一点点。而是,再给他们一座金山的讯息,让他们把与你争抢的功夫,放到挖掘那一座,会完全属于他们的,大金山上去?”
“你是说......”魏无羡有些明白了。
“古往今来,你以为就从没有人想过,要弄一所书院,集百家之长,因材施教吗?”可能是刚刚喝的那一碗药药效发作,聂怀桑觉得自己说着说着都快睡着了,他勉强打起精神:“如果说早年做不到,为何蓝老先生的礼教学堂却能立起来?这礼教学堂立起之时,难道不会有人疑问,为什么不也教教术法,光教些没用的名门谱系么?”
魏无羡喃喃着:“的确......”他刚刚入学堂之时也想过这些,但他没往深里想,他反抗的方式就是恶作剧和当刺头,脑子里一闪而过“为什么不教些有用的东西”,但很快就被理所应当的门第观念给压下了——人家蓝家的好东西,怎么会教给别家呢?能把人抓起来教教礼教就很好了吧!
“这件事,太难了,中间有太多,分辨不清的利益,和固定僵化的观念。就凭我们这几个人?”聂怀桑发出了一声自嘲的嗤笑,“恰如我所言,孩童狂妄无知的谰言罢了。”
魏无羡有些不服气:“你这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知道这事难,但是做几十年,几百年,好好做,碰上好时机,总能做成吧!”
“也许曾经提出要这么做的人,也是你这般想的,现下他们坟头的草怕是都不止三尺高了。”聂怀桑毫不留情地泼他冷水。
这小孩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说话句句带刺儿啊!魏无羡想跳脚,结果一看聂怀桑那满脑袋纱布,又心虚地低下头去,算了算了,把人祸害成这样,只被怼两句已经很好了。
“这金山,我们碰不得。但,挖这座金山的第一铲子,我们却可以帮他们落下——如果失败,则打个基础,‘云深七君子’,谁能说,你们不是呢?”
魏无羡听懂了,于是他闭嘴咋舌,是啊,当前的状况是,集齐了数家术法,连起了各家的人脉,就让他们背后的家族,借着莫须有的“七君子”之势和当前的大好局势,把术法书院立起来,又有何不可呢?
书院是座大金山,是流芳百世的功绩,是涉及仙门根本的大事!
聂怀桑说得对,这种事,可以因少年人一时的冲动做引子,给他们挖下第一铲,但是要深挖,还得有势力、财力和人力支撑。对于所谓“七君子”而言,他们只需要一个“前瞻者”的名头,助力各大家族权势博弈,最终不管成与不成,这些少年人虽分不到利,却也能够在这一场狂澜中用家族力量护住自己,不至于身陷囹圄,独自与整个仙门僵化的思维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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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你怕是忘了,如果你们‘七君子’去弄这个书院,温,”聂怀桑指了指天,“的脸面,怎么办?”
魏无羡还真有点忘了:“但如果是各大家族联合设立,没有温家,不也会出事吗?”
门外隐隐传来门生对蓝曦臣的问好声,聂怀桑转头去看窗外的扶疏的花木:“曦臣哥哥回来了。”魏无羡赶紧想躲,他还在禁闭期,看到蓝曦臣就发憷,聂怀桑自顾自地说完最后一句,“若要出事,迟早会出事的。”
“哈?”魏无羡不解,但聂怀桑没有再回他,他也来不及追问,只好一勾窗棂,从后窗翻到房檐上去。
屋里嘎吱一声门响,而后传来蓝曦臣温声的问候,还有聂怀桑委屈又丧气的抱怨,语气与方才一般无二,给人感觉却天差地别。方才还是个深谋远虑的谋士呢,这会儿就是个不肯吃药膳的稚子。
魏无羡摇着头想笑。
聂兄啊,聂兄。
倒也是个妙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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