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没有造访,天泛着阴沉的灰白色,更远些的地方已渐渐有乌云拢聚,燕子快速在低空掠过,不久后会迎来一场滂沱大雨。也许人们都瞧出了暴雨将至,街上出摊的小贩好像都少了不少。
今日简直安静得出奇。
而少年的心里也好似笼罩着一层阴云,他自廊下走过,将脚步迈得飞快,显然已没有心思左顾右盼。
行至长廊末端,已能瞧见隐在葱葱树影后的小门。
但他却忽然停下了。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一个他此刻绝不想碰到的人。
池塘边的竹筒已蓄满了水,“当”的一声翻倒,水流淙淙,飞珠溅玉,坠落入下方的水缸。
白衣人背倚一树苍翠,竟先冲他微微一笑。
“你要去哪里?”
少年的眼神一冷,平声道:“与你有关?”
白衣人道:“与我无关。”
少年道:“那你为何挡路?”
白衣人道:“前不久,艾虹告诉了我一件事,现在我要来确定它的真伪。”
少年蹙眉道:“与我有关?”
白衣人道:“与你有关。”
少年道:“难道与我有关,我就要配合你?”
白衣人道:“你简直非配合不可。”
少年隐在袖中的手已蜷作拳头,寒声道:“我若一定不配合呢?”
白衣人冷笑道:“怕是由不得你!”
最后一个音节还未落下,白衣人便已然出手,不过一息工夫,就已捉住了少年的手腕。他长指连点,顷刻便封住了对方大半的穴道——以他的武功,少年当然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少年只觉腕骨一麻,手不由一松,一颗流转着诡异色泽的蜡丸便滚落在地。
“这个气味……想用毒?”白衣人了然,不禁嗤笑,“你明知不敌,却还要垂死挣扎么?”
少年恨声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他顿了顿,忽然呵呵笑道:“若无药引,你已无药可救。而那药引被藏在那处,岂是你轻易可得的?我与你相比,也不知谁才是真正的‘垂死挣扎’?”
白衣人猛地出手,已扼住了少年的脖颈。
他低声笑道:“哦?那你说说看,眼下这般情形,究竟是你死得快些,还是我死得快些?”
少年冷冷道:“你就是杀了我,杀了这里所有人,也没人能救得了你。”
不论是谁,总是要将自己的命看待得比别人的命更重些,但这白衣人的神色竟还很冷漠,好像这条命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
他淡淡一笑,道:“我当然不是来杀你的。”
他的手指已按在了少年的脸上。
少年的眼中终于暴露出些许惊慌,他拼命挣扎着,身体却不能移动半分。
他大声道:“你要做什么!”
白衣人恍若未闻,指尖轻捻,已自少年脸上揭下一张□□。
他拈着面具,恍然、讥讽、漠然……种种神色一一自面上闪过,竟忽然笑得难以自抑。
“原来如此,原来你就是那只见不得人的老鼠!”
少年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就好像对方捏住的不是□□,而是捏住了他的命。
白衣人垂下眸子,好像瞬间已想通了很多事,喃喃道:“怪不得你对我的态度如此诡异,怪不得游云鹤始终对我吐露的消息深信不疑,也怪不得他从不过问就仿佛已猜准了我的身份——因为无论是谁,一旦知道你是谁,就必定能猜到我是谁!”
少年的嘴唇哆嗦着,却吐不出半个字。
白衣人大笑道;“这么多年我寻找你的尸骨却遍寻不见,本以为你早已烂在了哪个见不得光的角落,却没想到你竟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好好的。”
“不过,就凭你这病秧的身体……”他顿了顿,语气中掺杂着毫不掩饰的轻慢,“你这样的人,活着与死了又有何区别?横竖都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
少年瞧着他,眼中已掀起几欲涌出的狂怒:“我是废物?那你也莫忘记,你自己也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小偷!你的武功、身份,甚至是名字,全部都是偷来的,离了这些,你又记得自己是哪个无名之辈?”
白衣人嗤笑道:“我就是我。身份、地位、名字,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又岂能决定我是谁?”
他面上已浮现出不屑:“你觉得我是小偷,要质问我的身份,而我反倒想问你,你又是谁?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这世上从来就不乏骄傲的人,有些人的骄傲好比衣裳,当他有了身份、地位就将衣裳穿在了身上,可一旦扒下,骄傲就不复存在。而有些人的骄傲则深藏在心,纵然他一无所有,无名无姓,也休想磨灭他骨子里的骄傲。
少年双目已烧得通红,但张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衣人了然,笑容顿时充满了说不出的讥讽:“也对,你若当真觉得是我偷了你的东西,又为何还要遮住这张‘主人’的脸?”
他顿了顿,忽然冷笑道:“让我猜猜,既然你想要阻止我们,那是不是打算扮作我、用我这个‘小偷’的身份引楚留香上钩?是不是还打算把这里将要发生的事全部都告诉他?”
他的指甲在少年面颊上游移,已划出了数道血痕。
“是不是!”
少年猛地别过头。
他已尽全力克制自己的反应,但身体却仍本能的僵硬起来——他当然无法骗过对方,这种本能的反应本就是任何人都难以隐藏的。
白衣人脸色骤然一沉,寒声道:“……看来你已经如此做了。”
少年冷笑道:“你自己毒入肺腑命不久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你再拖我师父下水。”
白衣人冷冷道:“莫非你当真以为楚留香能够阻止一切?”
少年的声音已是很冷,但他的声音却显然更冷。
少年道:“若这世上还有一人能够阻止你们,那这个人就必然是他。”
白衣人一怔,淡淡道:“可惜楚留香却并不是神。他的弱点太过明显,我能看出,难道别人就看不出么?纵然是他,这次也同样会被拉入深潭。”
少年不禁嗤笑出声。
白衣人冷冷道:“你不信?”
少年当然不信,他瞧着他,就好像在瞧一个满口胡言的疯子。
白衣人道:“你大可以不信,而且你还能再去找他。”
他忽然笑了,笑得颇为残酷:“不过,既然你想要扮作我的模样去骗他,又怎么能留下破绽呢?莫忘记,我可是个瞎子。”
少年心中忽然掀起了不妙的预感,忍不住道:“你要做什么?”
“自然是帮你,”白衣人的手指已悄无声息地对准了他的眼眶,“帮你挖掉这一对碍事的眼珠——反正你原本也是瞧不见的。”
他的语气很轻松,也很愉悦,面上甚至已荡起了温暖的微笑,好像已完全把自己当作了对方的好朋友。
而少年盯着面前那两根笔直修长的手指,瞳孔已缩小得犹如针尖。
挖别人的眼珠与挖自己的眼珠当然不同,这本就不是件麻烦的事情,而且白衣人的武功很好,所以下手当然会更快。少年明白,只要再过一瞬间,自己就会重新变成一个瞎子,而这次再也没有治好的可能。
他简直太清楚失去光明的滋味,他不过才当了三、四年的瞎子,就已着实受够了黑暗的折磨。
如果他将重新跌落黑暗的深渊……
少年的身子已不自觉的发起抖来——无论是谁,只要领略过光的美好,就再难忍受失去它的痛苦!
这一瞬,忽然有一声尖锐的鸟鸣声划破长空。
那个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在此时此刻,悄然而至!
少年双眼一痛,身体已不由自主的跌落在地。
他的眼角已流下了血痕,但总算还没有瞎!
而白衣人的身影则早已消失在长廊尽头。
竹筒灌满水,翻倒,倒空,翻倒,池水淅淅沥沥地灌入,水满,翻倒……
少年呆呆地伏在池塘边,颊边的伤口已渗出血珠,正缓缓拉下一条红线,“滴答”一声坠入清澈的池水,在水面蜿蜒出暗色的花朵。
少年一眨不眨地瞧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似乎已瞧得痴了。
“当”的一声,竹筒又一次倾倒。
而那一道淡青色的身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淙淙水流声中化作了荡漾的倒影。
少年凝望着潋滟的水波,却忽然望进了一双仿佛令人永远也无法参透的眸子。
游云鹤道:“起来。”
少年怔怔道:“师父……”
游云鹤冷声道:“起来!”
少年如梦方醒,猛地站起身来。
游云鹤瞧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曾经当真以为你已记不得自己幼年之事。”
少年嗫嚅道:“师父,我……”
游云鹤叹息道:“可笑我还向你细心隐瞒他的身份,却根本不知你其实对他、对自己身份早已了若指掌。”
少年喃喃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已经全部听到了?”
游云鹤道:“嗯。”
少年目露挣扎,轻声道:“师父,你可愿听我解释?”
游云鹤浅浅一笑,道:“解释什么?”
他面容平静,淡漠道:“解释为何你分明早已瞧出艾虹来到这里是别有用心,却始终缄默不语,甚至促她成事?解释为何你要扮作白衣人的模样,引楚留香插手?”
“还是解释为何你今日穿着一身白衣服,又要到哪里去吗?”
“我过去虽有种种疑虑,可从未怀疑到你的身上,却没想到……”
少年握紧了拳头,打断道:“因为我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你真心想做的……而且,你委实也不该做!”
游云鹤叹息道:“但你要知道,人的一生,总要做几件他本不愿做的事情。”
少年涩声道:“你在怪我,怪我悄悄把事情透露给香帅?”
游云鹤道:“你有自己的想法,我没有权利干涉你的选择,但你该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或许也是唯一的朋友。”
少年抬起头,忍不住道:“既然是朋友……”
游云鹤截口道:“既是朋友,又怎能把他也拉入泥潭?况且他的麻烦本就够多了。”
少年道:“但他此时应已明白了。”
游云鹤道:“事情虽被你打乱,但并不是已没有回寰的余地。”
顿了顿,他的语气忽然掺杂了一丝复杂:“而你若期盼楚留香能劝住我,也不过是白费工夫。有些事情,纵然是朋友也决不能劝的。”
少年的目光已逐渐暗淡下去,喃喃道:“那我呢?无论我如何做,都已不能阻止你了吗?”
游云鹤顿了顿,叹息道:“是的。”
“当”,那竹筒已不知是第几次倒转,也许这就是它的命运,周而复始,如此反复。虽然人们几乎无法瞧出它的变化,但它却已在悄无声息中改变,就好像一个人绝不可能踏入两条相同的河流。
而少年却仍然呆呆的站在那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从未曾发生变化。
但你却知道一切都已不同了。
因为那一池碧水中已没了那抹青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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