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
月已西沉,但天还未亮。
少年本睡得正好,却于此时忽然被三声叩门声惊醒。
按道理讲,院门离他就寝屋子有段距离,寻常敲门声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他惊醒。
但眼下他确确实实是惊醒了。
之所以“惊”,并非是因为这敲门声有多么响,而是因为它不响,却偏偏不知怎的就忽然传进了他的耳朵里。
“这大半夜的,莫不又是哪个赶着投胎的痨病鬼。”
少年嘟囔着套上靴子,提起灯笼,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悠悠的去开门。
可谁成想,他手还没碰上院门,便忽觉头顶生风。他立时抬头去瞧,却只瞧见一道影子,一跃便越过了墙头,直闪进了主屋。
少年不由的瞪大了眼睛,他简直从未见过这般鬼魅似的轻功。
他刚想喊,余光却忽然瞥见脚下一抹暗色。
借着灯笼朦胧的光仔细一瞧,他这才发现原来是一线殷红的残血,直延伸至黑暗深处。
少年瞧着不远处已然燃起灯火的主屋,不禁叹息一声。
“哎……又有的忙了。”
艾虹是被痛醒的。
从手被砍断到楚留香为她止血已过去了一段时间,因大量失血,她也已陷入半昏迷,但疼痛却绵延不绝,始终阴魂不散地不肯放过她。
她只感觉自己在向下沉,意识愈来愈模糊,眼睛虽是睁开的,但却已瞧不清任何东西。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不要闭上眼睛。”
隐约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道。
它是那么温柔,艾虹已很久很久没有听过有人用这样温柔的声音呼唤自己了。
但伴随这温柔而来的却是一阵直刺天灵的尖锐疼痛。
她本已模糊的神志顿时一清。
接着她便隐约瞧见了昏黄的烛火,也瞧见了一双清澈的眼眸。
“这只断手,我可为它重续经脉,但从此以后它便绝不可再做恶事。”
“这也是姑娘需要支付的代价。”
“决定一旦做下便不可更改。”
“若姑娘无法保证,我自为你止血清理包扎伤口,也可保你无虞。”
“却不知姑娘要如何选择?”
艾虹张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她只能瞧着那双眼睛。
“……”
那人颇为复杂地叹息一声,便低声道:“不要闭上眼睛。这个过程里绝不能睡过去。”
话音才落,接着艾虹便感到有人在她口中塞了什么东西。
“给她点好穴道,按住。”那人道。
“放心吧。”一个少年道。
艾虹本以为过去已忍受了很多常人所不能忍,但现在却发现这个世上从来没有最痛苦,只有更痛苦。
直到你死为止。
剧痛如大浪般席卷而来,顷刻间便攫取走你所有的力量。
也许活着本身就是痛苦。
“你想活下去吗?”
“想活下去,就要具备别人没有的决心。”
“反正你已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这点代价,比起命来说……不值一提吧?”
但是真疼啊……
雾中人的话语犹在耳边,艾虹想喊,却早已发不出声音。
她这一生,简直好像就是为了忍受痛苦而存在一样。
“不要闭上眼睛……”
她睁大眼睛,看到的却只有一片混沌的黑雾。
楚留香瞧着盆中染着血色的水怔怔出神。
胡铁花道:“还在想刚刚的事儿?”
楚留香沉吟着点点头。
他抬起眼睛,道:“数日前我们进城时可有见过那家酒铺?”
胡铁花道:“好像未曾。若瞧见官道边有卖酒的,我又哪有不去尝尝的道理。”
楚留香道:“我想也许那酒铺之所以出现,本就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特意等在那里的。”
胡铁花笑了,道:“她那酒闻起来简直就像陈年猫尿,若真是出来做生意的,怕是要赔得个倾家荡产不可。”
楚留香也笑道:“一点也不错。”
很快他又沉吟着,道:“在事情发生之前,我们本打算离开,但对方却偏偏在此时发难,比起杀人,好像更像在阻止我们离开。”
胡铁花笑道:“也许人家本想要你当她儿子,又怎么能杀你呢?”
楚留香只得苦笑。
胡铁花又叹了口气,道:“也许是你那要命的桃花运还没走完。”
楚留香也叹息道:“但我却不明白对方专门针对我是要做什么。”
胡铁花道:“既然你也想不明白,那又想它作甚?左右现在也走不了了,不如等他们自己找上门来。”
楚留香走到桌边倒了杯茶,一边叹了口气。
胡铁花瞧了瞧茶水,道:“说起来,这家主人便是之前你提过的那位神医朋友?”
楚留香点点头。
胡铁花道:“提起神医,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叶天士、王雨轩那样一把胡子的老头。但你那朋友瞧着好像也不过与我们一般大小的样子。”
“这世上有些人,年纪可不是判断他能力的条件。”
楚留香抬起眼睛,道:“你可知道数十年前名震武林的昆仑派凌虚客?”
胡铁花道:“可是那位少年便拜入逍遥道人门下的灵虚客?”
楚留香道:“不错。”
“据传灵虚客自幼便天赋异禀,在逍遥道人门下学艺时便自创邀仙剑法。”
“十数年后,他一人仅凭一柄凌虚剑便敢单挑昆仑派二十四位守派大弟子。”
“最终他以一招‘东流水’击败恩师逍遥道人,自此出师。”
胡铁花道:“这我也知道,但这与你那朋友有何关系?”
楚留香道:“当然有关。你可知灵虚客出师后又做了什么?”
胡铁花摇头道:“不知道。”
楚留香道:“他去开了一家医馆。”
胡铁花不禁喃喃道:“这人活得倒是潇洒。练了那么多年的剑说扔就扔,反倒甘心当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夫。”
楚留香摇头道:“并非藉藉无名。不过是少有人能想到后来医人无数的‘妙手仙’游枕仙便是当年一人一剑单挑昆仑派的灵虚客罢了。”
胡铁花震惊道:“那这游云鹤……”
楚留香端起茶浅尝一口,道:“云鹤兄一手医术便是师承于游老前辈。”
胡铁花不禁喃喃道:“但传闻‘妙手仙’生平只有一个徒弟……”
他忽然失声道:“难道他就是‘催命医’?”
楚留香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胡铁花呆了半晌,良久才叹道:“不论是‘妙手仙’还是‘催命医’都是被江湖人称医中仙的人物,我真奇怪你这老臭虫都上哪儿交的朋友。”
楚留香笑道:“他们是医中仙,但你也不是不能成仙。”
胡铁花奇道:“哦?说来听听?”
楚留香道:“你若这么一直喝下去,难道不能练成个‘酒中仙’?”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道:“一点也不错!既然你这朋友这么厉害,想必家里也藏着不少好酒?”
楚留香刚要说话,却听门外有人低声笑道:“这一点胡兄怕是要失望了,只因我府上从不备酒。”
胡铁花闻声抬头,便见一名身着青衫的青年推门而入。
游云鹤向楚留香略微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他走近桌边,抚袖斟上一杯茶,淡淡一笑:“不过以我看来,以茶代酒岂非更美?”
胡铁花道:“你这人倒是有意思。莫非要劝一个酒鬼喝茶?”
游云鹤道:“这便要看胡兄是否有所求、所求为何了。”
楚留香道:“却不知此话何解?”
“饮酒致人发醉,而茶却使人清醒。”游云鹤抬眸瞧向他,淡然一笑,“若所求只为一场大梦,那便索性一醉方休。但若求大彻大悟,那便少不得要当这众醉独醒的‘刻板’之人。”
楚留香笑道:“但我们可并不是什么超然之人。”
游云鹤也是一笑,道:“既是红尘中人,那便免不了常有所欲。但这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岂非你愈求醉,反而却愈清醒?”
胡铁花一怔,不由道:“那便愈清醒愈喝。”
游云鹤摇头,轻声道:“非也。胡兄何不尝试反其道而行,也许便可觅得所求。”
胡铁花瞧着那杯茶,沉默了很久,才喃喃道:“我瞧你不仅不像神医,反倒像个神棍了。”
游云鹤大笑,一指茶杯:“胡兄,请。”
他话音才落,胡铁花便已端起茶杯一口灌了下去。
那架势一点也不像品茶,倒像是喝酒。
楚留香略吃了一惊,不由道:“自七岁起,我已见你喝了二十年的酒,这倒是头一次见你喝茶。”
胡铁花摆了摆手,喃喃道:“你还别说,这神棍说得还真挺准……”
然而他话尾音未落,人却已倒在了榻上。
楚留香不由抬眼瞧向游云鹤。
游云鹤低声一笑。
“安神散。”
旭日东升,灿烂的金红色自云霞后喷薄而出。
夜色已消,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少年低眉敛目跪坐在葡萄架下,正提着壶将水浇在茶具之上。
沸水蒸腾出一片水雾,氤氲了对面人的眉目。
游云鹤一边瞧着少年动作,一边笑道:“那位姑娘伤情暂且稳定,香帅已不必忧心。”
楚留香道:“你出手自然稳妥。”
顿了顿,他又道:“她接受了你的条件?”
游云鹤一顿,复又一叹,道:“是。”
沸水倾入茶壶,香味还未及飘出,少年便已迅速倒出,再重新续上水,封壶。
楚留香道:“你不问问我因果缘由?”
游云鹤笑道:“我不必问也知道这是个‘麻烦’。”
楚留香不禁苦笑道:“我虽最怕麻烦,但却总是麻烦缠身。”
游云鹤摸了摸脸颊,道:“看来作为香帅的朋友,只怕也要随时做好同被麻烦缠上的准备。”
楚留香瞧了他一眼,不由道:“小胡说你是神棍其实还算有几分道理。”
游云鹤笑道:“不过因为我知道这易容瞒不过香帅罢了。”
楚留香摇头道:“若非你的眼神太像‘你’,只怕我也瞧不出。”
游云鹤不禁大笑:“这么说来,我用三张杂症药方与苏姑娘交换这门手艺倒是不亏。”
茶斟七分,清香已飘散在晨光中,少年做好一切后便安静坐在一边。
游云鹤道:“敬茶。”
少年闻言抬起头瞧了他一眼,见对方再未有所表示,眼睛又悄悄瞟向了楚留香。
两人目光相接,少年脸颊不禁一红。
他急忙端起茶托,道:“香、香帅,请你老人家喝茶。”
楚留香一怔,将目光投向游云鹤。
游云鹤只当没瞧见。
楚留香不禁无奈道:“我就该知道你从来只做不亏本的买卖。”
游云鹤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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