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最先注意到的是一双手。
一双白皙细腻,指甲上还涂了嫣红蔻丹的美丽的手。
接着他才注意到这双手提着的酒壶。
这酒正是他刚刚点的竹叶青。
楚留香抬起眼睛,就瞧见了艾虹。
艾虹的脸色很苍白,但她还是勉强对楚留香笑了笑,替他斟满酒。
楚留香瞧着她,心里却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不自然。
因为他知道艾虹本不是这样乖巧的女孩子,甚至就在昨天,她脸上还充满着对男人的不屑。
可眼下替他倒酒的偏偏就是艾虹。
难道她还是在演戏?
可不论多么精妙的招数,连续使用两次效果都会大大折扣。
他相信艾虹也明白这个道理。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艾虹道:“因为我住在这里。”
楚留香讶然道:“这儿难道是你的家?”
艾虹轻轻的点头。
一杯酒已斟满,于是她又将壶嘴对准了另一只酒杯,抬手的时候袖口略微向下滑了一滑,露出袖中娇嫩的皮肤。
也正是这样娇嫩的皮肤,才更衬得蜿蜒其上的伤痕是如此狰狞可怖。
这显然是新添的伤,甚至还微微渗着淡红的血。
楚留香忍不住拉过她的手,吃惊道:“你的伤……”
他当然会很吃惊,因为在他看来,简直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做这样残忍的事。更何况艾虹的身手确实已算得上不错。
楚留香瞧着这些交错的伤痕,心中忽然燃起了愤怒,对施暴者燃起的愤怒。
艾虹咬着嘴唇,嗫嚅道:“你……你不怪我么?我分明昨晚还想要你的命……”
她反握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的眼睫就好似惊慌的蝴蝶。
楚留香瞧着两人交握的手,面上渐渐浮起了奇异的神色。
过了很久,他才喃喃道:“我知道那不是你愿意的。”
艾虹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她本欲说些什么,但忽然又好似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又匆匆低下头,手也猛地缩了回去。
楚留香回头一看,便见女老板端着菜好似花蝴蝶般飘了过来。
她一面热情地将东西放在桌上,一面道:“盐煮笋片、酱卤五香豆,都是今儿个新做的,绝对新鲜。”
这话是对楚留香说的,但她的眼睛却瞧着艾虹,眼神宛如两支淬了毒的利箭。
艾虹放下酒壶,一言不发的走开了。
女老板低声啐道:“不知死活的小贱人。”
她见楚留香盯着在自己,这才敛了神色在他对面坐下,指着桌上的酒菜娇笑道:“客官尝尝看,味道还合不合口味?”
盐煮笋透着黄褐色,五香豆已泡得发了起来。楚留香还未动,几只苍蝇就被吸引了来,在上面爬来爬去。但女老板却好像根本就瞧不见一样,还在替他不停地添着菜。
楚留香不是个小气的人,所以他没有计较一锭银子只换两样小菜这种事情,他也自认也不是个挑剔的人,但像这样的东西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吃的。
谁知吃了会不会变成个鬼。
女老板见楚留香没有动筷的欲望,便又开始劝酒,那眼神热切得简直一点也不像在瞧客人,反倒像是在瞧自己厌食的小儿子。
楚留香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顶不住这种眼神,但他才瞧了一眼酒壶,鼻子里就好像蹿进了猫尿味。
他忽然开始期待起胡铁花能跳起来,帮他分担一些了——哪怕真是猫尿,只要装在酒壶里,胡铁花也非得尝上一口再说。
但胡铁花这次却没有如他的愿,只略略翻了个身,鼾打得更响了。
楚留香只得端起酒杯。
原来这酒不仅闻起来像猫尿,喝起来也像,而且还是陈年的。
女老板见他喝下一杯酒,便笑眯眯道:“好喝吗?够不够劲儿?”
楚留香道:“好喝。够劲儿。”
谁知她听完却叹了口气,道:“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楚留香道:“这人是谁?”
女老板道:“我儿子。”
楚留香道:“虽说儿大随爹,但我好像并没有流落在外的儿子。”
他瞧着女老板,忽然微笑道:“而且我也不记得曾结识过大姐这般的女子。”
世上绝没有一个漂亮女人愿意被人叫做“大姐”,其中以青春不再的漂亮女人为最。
女老板的脸色果然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她瞧着楚留香,简直就好像在瞧着杀父仇人。
但她最后还是笑了出来,道:“你这样子倒确实有两点像极了孩子他爹。”
楚留香道:“哪两点?”
女老板道:“第一,他也总喜欢与我抬杠,把我气得发疯。”
楚留香道:“第二点呢?”
女老板笑得温柔:“第二,他已是个死人。”
楚留香点点头,道:“只要是人,就总有死的那一天。你这么说倒也好像十分有理。”
女老板道:“你就不问问他是怎么死的吗?”
楚留香道:“他是怎么死的?”
女老板道:“他与我娘家姐妹暗通曲款,还养出个十来岁的女儿,最后叫我活活打死啦。”
楚留香道:“那个孩子就是艾虹?”
女老板道;“是。”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忍不住道:“你做下这些事,难道不怕叫别人知道?”
女老板冷笑道:“怕?我只怕娘家人先我一步将他做了!”
她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现在只恨艾虹与我族血脉相连,否则我又岂会替那天杀的死鬼养孩子……”
楚留香几乎呆住了,过了很久才叹息道:“也许她曾说不想回去并不是骗我的。我早该明白,有的人把家当做避风港,而有的人却在家中都无处容身。”
女老板没有开口,楚留香自然也不再讲话。
狭小的酒铺里一时安静得只能听见胡铁花的鼾声。
直到一只苍蝇掉进酒杯里,再也没有飞出来。
这一瞬,女老板的神色终于变了。
“你,你为什么还没有死!”
楚留香不由笑了,他气定神闲地伸出手掌,展开藏在其中的纸条,微笑道:“你能逼迫一个人做几次她不愿做的事?艾虹本就不是心肠歹毒的人,她已被逼着害我两次,这次当然不会再听你的。”
说着他又瞧了瞧袖口那一片濡湿,忍不住苦笑道:“更何况那酒的味道委实不太妙,纵然里面无毒,我也绝不会喝的。”
女老板听罢,面色变了几变,终于咬着牙道:“好一个吃里扒外的贱人!”
楚留香皱眉道:“你为何想要杀我?”
女老板冷笑道:“这话留着你下到地狱里去问罢!”
楚留香虽早已暗中戒备,但谁知女老板却并没有直接攻过来,反而拽过不省人事的胡铁花,猛地往毒酒里按去。
这下楚留香才终于急了,指间微动便是三道疾风齐射而去,而他自己也如燕子一般飞出。
但却比世上最快的燕子还要快得多。
论轻功,绝没有人能快过楚留香,绝没有!
但那女老板却还是逃走了。
因为她在最后一刻忽然提起胡铁花,朝楚留香狠狠地掷了出去。
楚留香甫一捞过胡铁花,心里便觉得不好。
这小子虽经常酩酊大醉,可哪一次也不似这次这般到了生死关头之际还不醒。
突然,他想起胡铁花倒下之前提到的香风。
难道有毒?!
这一天对楚留香来说注定是漫长的。
在这一天中他与很多人相遇,经历过欺骗,遭遇过刺杀……短短一天,险些就死过了三四次。
但老天显然觉得这还不够。
老天若想折腾一个人,简直有太多办法了。
楚留香听见了一声惨呼。
是艾虹的呼声。
楚留香如一阵风一般飞进了内间。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只手。
一只白皙细腻,指甲上还涂了嫣红蔻丹的美丽的手。
楚留香认得这只手。
因为他分明不久前才见过它。并且他还知道这只手不仅瞧上去娇嫩光滑,摸上去的触感甚至比瞧上去还要美好。
但现在这里只剩下这一只被砍断的手。
就像一朵被人使用暴力采摘下的玫瑰花。
不知从何时起,酒铺里只剩下了楚留香自己的呼吸声。
他呆了呆,忽然发疯一般冲向外间。
冲向胡铁花躺着的长凳。
但长凳上却已什么都没有了。
胡铁花不见了。
酒铺里简直静得可怕。
楚留香除了心跳声,简直听不到任何声音。
烛火燃烧的哔剥声,苍蝇令人生厌的振翅声,胡铁花原本震天响的鼾声……好似一齐都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这里除了他自己,好似已完全没有别的活物。
楚留香忽然觉得很冷,手心已沁出了冷汗。
什么酒铺在白日里不见踪影,只在夜间出现?
什么酒铺端上桌的都是发馊的酒菜?
也许艾虹、女老板、胡铁花全都是他虚构的臆想。
也许这才是这家酒铺的真实面目。
也许这里本就是一家幽灵酒铺。
但楚留香从不信邪!
他相信这世上只有人杀鬼,绝没有鬼杀人。
而能捣鬼的也只有人。
他听见一串微乎其微的脚步声。
就停在他身后。
楚留香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抓。
身后那人果然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脚下一滑,却还是避了开去。
那人大呼道:“老臭虫,你发什么疯呢!”
楚留香从小到大被人起过很多外号,有出名的也有埋没的,有好听的也有不好听的,但无论如何,“老臭虫”这个外号始终都是最特别的。
因为全天下也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楚留香当即转过身,大怒道:“你他妈的跑哪儿去了!”
有人说愈是好脾气的人,发起火来愈是可怕。而楚留香脾气虽算不得十分好,但他却很少发火。
现在这下忽然爆发,少不得要人吓一跳。
谁知胡铁花却仿佛视而不见,反而笑道:“我第一次睁眼,瞧见你拉人家小姑娘的手。第二次睁眼就瞧见那女老板要认你当儿子。第三次你那便宜丈母娘都要请我喝喜酒了。”
他说着说着就叹了口气:“我若再不找个地方躲起来,万一她连我一块儿招了女婿、认了儿子,可就亏大了。”
楚留香道:“你若当了她的儿子,以后岂不是酒铺的少当家?哪里还用为酒钱发愁。”
胡铁花呆了呆,道:“有道理,你说的话好像总是那么有道理。不过她的酒我可不敢喝。”
楚留香道:“有酒不喝,还真是少见。”
胡铁花道:“请我喝喜酒可以,断头酒却是万万不可。”
他笑了起来:“不过酒虽没喝,但我好歹还了她一包豆子。”
楚留香道:“豆子?”
胡铁花道:“就是桌上那碟五香豆。”
楚留香终于也笑了,道:“你倒是会借花献佛。不过你又是用什么装的豆子呢?”
胡铁花指了指自己□□的左脚,道:“这就叫随机应变,就地取材。你真该多跟我学学。”
楚留香不禁也瞧着那只脚,面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我知道你这人一向不太讲卫生,所以袜子总是很臭。”
胡铁花笑嘻嘻道:“那你也该知道,我的袜子不仅臭,而且还大都是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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