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万福万寿园。
人们常说,万福万寿园里的春天比世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春天都美得多。
尤其是在三月初七这一天。
这天是金太夫人的八旬大寿。
金太夫人也许可以说是世上最有福气的一位老太太了。
别人就算能活到她这样的年纪,也没有这样荣华富贵,就算有这样的荣华富贵,也没有她这样多子多孙,就算有这么多子孙,也不会像她这样,所有的子孙都能出人头地。
她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二十八个外孙。
她的儿子和女婿有的是总镖头,有的是总捕头,有的是掌门人,有的是威武将军,可以说没有一个不是世上的少有的英才。
她有九个女儿,却只有八个女婿,只因其中有一女儿已削发为尼,投入了峨嵋门下,承继了峨嵋‘苦恩大师’的衣钵。
她的孙女和外孙也大都已成名立身。
她最小的一个孙女,就是金灵芝。
金灵芝当然认得楚留香和胡铁花,不仅认得,还与他们有过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
而金太夫人也当然认得小孙女的这两个朋友——数月之前,正是他们千里迢迢将奄奄一息的金灵芝从东海送回了万福万寿园。
只凭这一点,金老夫人的八旬大寿,楚留香便不能不来,何况胡铁花更是拉也要把他拉来——不必说,自然是为了见金灵芝。
初七这天正午,所有的人都要到大庭去向金太夫人拜寿,然后吃寿面。
庭内的宾客很多,不过却并不显混乱。这里的大多人也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不论私下如何,在金太夫人的寿宴上,所有人都是很有教养的样子。
不过在这样的场合下,却有人放了一个屁。
楚留香当然知道屁不是自己放的。
但如果不是他,那所有人就会知道是他身边那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人放的。
一个君子怎么能让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承担放屁的罪名。
楚留香虽不是君子,但他也委实不忍瞧见这样的事情发生。
如果能保护到这样一个女孩子,做出点小小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在大庭广众间放屁,毕竟不是件很光荣的事。
所以楚留香用最快的速度拜完了寿,就溜了出去。
院子里也有很多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这些人大都是武林中的知名人士,其中也有几个是楚留香认得的。
不过他们却都不认得楚留香真正的相貌,当然也不知道刚才的事,但楚留香却总觉得有点虚,所以只要别人一看他,他就想溜。
不过这地方实在太大,人也实在太多,他从前面的院子溜到花园,又从花园溜到后花园,现在简直已溜得有点头晕,不过好在这里除了他仿佛已没有几个人。
花园里很静。
阳光灿烂,拂散了流云。
春花也开得热烈、很妖娆,万枝丹彩好像要将清风都灼化。
现在楚留香也终于明白为何人们都说万福万寿园的春天是世上最美丽的春天。
因为这样的景色无论谁,只要见过一次,都很难再转开眼睛,此生都绝不能忘怀。
这是真正的满园春色,几乎已将千般颜色万般绚丽都关在了一处。
你只要来过这里,便已瞧完了整个中原的春天。
楚留香目光一扫,便瞧上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隐蔽,但却视野极佳,无论是午睡还是等人,都是极好的去处。
他现在虽寻不到胡铁花的人,但他毕竟还是了解这位老朋友的。
胡铁花既然丢下金家珍藏的好酒不喝,简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一定又跑去找女人了。
而且这个女人多半就是金灵芝。
胡铁花一直都有一个烦恼。
但凡是喜欢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欢。偏偏他喜欢的女人,却都不喜欢他。
你问现在胡铁花这么追着金灵芝,莫非她真的不喜欢他?
这个问题如果换到半年前他们还飘在的大海上时,也许楚留香还能说出答案,但现在……
不仅楚留香没法子回答,简直任何人都没法子回答。
所以他决定等,在这儿等,等胡铁花穿园而过——从金灵芝的院子出来,无论如何都要经过这里。
楚留香想的很好,不过就在他打算舒舒服服偷个懒时,却忽然瞧见了一个人。
这当然没什么奇怪的,在万福万寿园,别说是出现一个人,就算是出现一百个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而那人长得也很正常,绝没有什么令人奇怪的地方。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也是平平无奇的一个人,只要人稍稍多些,恐怕任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楚留香见过的人已有很多,而且他的记性也十分不错,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就绝不会忘记。
他甚至可以发誓自己过去绝没有见过张脸。
不过他却忽然怔住了。
因为他发现那人的眼睛很特别,就像盛着永远都无法化开的空茫与寂寞。
一阵风吹过园子,吹落了枝头点点残红。
那人也仿佛风,穿过了月洞门。
楚留香应该如计划那般惬意的睡上一觉,不必去关注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自己本也是这么想的,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身体却已不由自主的追了过去。
他的动作不可谓不快,等追过月洞门时,也不过才过了几个吐纳的工夫。而且他是眼瞧着那人走进来的,所以也丝毫不担心会将人追丢。
按道理来讲他这样想确实没错。
但这世上的很多事往往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很快楚留香便发现自己错了。
这园中哪里还有第二个人的影子?
这里分明就只有他一个人!
月洞门后,是满园春兰。
兰花,花中君子,兰香,王者之香。
风起风息,纷纷扬扬吹起落花,更荡漾出别样幽香。
楚留香低下头,便瞧见不少被自己踏碎的花叶。
他拾起一朵尚来不及开放便已折断的花苞,面对着这满园春色,却忽然变得意兴萧索起来。
曾经枝头傲然绽放的花儿,不过一眨眼便零落成泥,甚至都不会有人记得它也曾盛开——就像那些在蝙蝠岛上凋零的女孩子一样。
也许不仅是人,也许连整个天下都是善忘的。
纵然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山庄,从没落至被天下忘记也不过才过去短短数月。
你又能祈求谁记得三百年前风光无限的无争山庄?
今日人人提起万福万寿园,语气无一不带着向往与渴望,但一百年、三百年后呢?
荣华富贵,转眼就成了空,名门望族,不过朝夕便作了尘。
既然到头来一切要如幻梦成空,人活着又何必要挣扎,非要苦苦求索答案?
但楚留香毕竟不是悲观消极的人,他懂得更多。
生命的意义,本就在于奋斗,在于寻找。
在结果来临之前,这段过程便已能充实一个人的精神,让他的生命变得有意义。
也只有懂得这意义的人,才没有白白辜负这大好时光,才能得到真正快乐。
楚留香忽然笑了,瞧着那本已折断的花苞,缓缓在他掌中绽开。
至少他会记得,它这一刻的盛开。
胡铁花回来的有些迟,不过还不算太迟。
说迟,是因为在等他的过程里,楚留香已至少睡过去了两次。说不算太迟,是因为太阳总算还没有下山。
不过纵然楚留香脾气再好,瞧着胡铁花一路走一路向回看,好像在回味的样子,心里也难免冒火气。
不过很快他这点火气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因为他已瞧清了胡铁花那张如丧考妣的脸。
楚留香有些呆住了。
他认识胡铁花二十多年,胡铁花永远都是高高兴兴,得意洋洋的。这才一个下午不见,又怎会变成这种样子?难道在金灵芝那儿碰了钉子?
楚留香心里惊奇,等胡铁花走过来,便试探着问道:“下午你在金姑娘那里出了什么事?”
可谁想听了这句话,胡铁花马上就变得眼泪汪汪的,居然像是要掉眼泪了。
而他开口第一句果然就不出楚留香所料。
“那母老虎今天不知忽然犯了什么毛病,死活都不肯见我。”他哭丧着脸,道,“就算是她刚磕坏脑子那会儿也不是这样的。”
楚留香讶然道:“她不见你?”
胡铁花道:“她不仅不见我,简直连理都不理我。”
说出这句话,他倒有点像个刚受了委屈的孩子。
楚留香想了想,道:“算算她从患失魂症到现在也过去了不少日子,也许是要恢复了不成?”
胡铁花道:“不……如果如你说那样,她又怎么简直就好像不认得我这个人似的。”
楚留香更奇怪了,拉着他靠在一座假山边坐了下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胡铁花道:“你知道,她自从半年前醒过来,就已将有关蝙蝠岛的事都忘了个干净,见了我们也只道是在东海救过她的恩人,所以也一直都很客气……”
楚留香笑道:“客气难道不好么?难道你真希望她是母老虎?”
胡铁花摇头道:“比起客气,我倒宁愿她变成母老虎。”
楚留香道:“我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那你说说,她怎么忽然不理你了。”
胡铁花道:“自那事以后,我有空就会跑来寻她,上次她还答应等金太夫人寿辰这一天,请我喝金家珍藏了二十年的女儿红。”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下撇去,又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但今天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把门一关,就找丫鬟把我请了出去。”
楚留香道:“那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胡铁花道:“我不甘心就这么回来,就一直在院子外等了好久。”
楚留香道:“那你等到什么了?”
胡铁花叹了口气,摇摇头。
楚留香失笑道:“那你为什么不索性当面问个明白?”
胡铁花小声道:“我……我不敢瞧她。”
楚留香道:“她又没长着老虎脸,你怕她作甚?顶多也不过被打一顿而已。”
他笑了笑,又道:“我有一位神医朋友,听说最近也在江南游历。眼下这回就算你被打断了腿,有他在想来也是不妨事的。”
胡铁花苦着脸道:“你净说风凉话。你是不知道她那时的样子。她瞧着我,简直就像在瞧着一个陌生人。”
他叹了口气,正想让楚留香替他出出主意,结果却忽然听见了一阵笑声。
这当然不是楚留香发出的笑声。
笑声如银铃,好像是从假山里面传出来的。
楚留香与胡铁花这下倒真的吃了一惊,谁都没有想到这假山是空的,而且里面竟然还躲着人。
一个人已从假山里探出头,还在笑个不停。
楚留香见过许多很会笑的女人,但他却不能不承认,现在从假山里探出头来的女人,比大多数女人笑得好看得多。
她的眼睛不大,但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一个弯弯的新月。
楚留香简直从未见过这么迷人的眼睛。
这女孩子吃吃笑道:“呆子,原来你们都是呆子。”
胡铁花摸摸鼻子,道:“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呆子?”
女孩子眨着眼睛道:“如果你们不是呆子,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明白?”
胡铁花道:“那你来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
女孩子一笑,轻轻从假山后闪了出来。
她绕着胡铁花转了两圈,笑眯眯道:“我猜那小姑娘说不定心里爱你爱的要命,但碍于什么原因不敢说出来,在跟你玩儿欲擒故纵呢。”
胡铁花忍不住道:“那我该怎么做?”
女孩子道:“你现在应该走,走得愈远愈好。等她瞧不见你了,反而会回过头来寻你呢。”
她眨眨眼睛,“因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这个毛病。”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真是个呆子,竟然还希望你能说出什么有用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其实呆子也没什么不好,起码呆子不会偷听人家说话。”
女孩子笑容一收,瞪着眼睛道:“谁偷听了,我早就在这里了。要不是你们吵了我的清梦还半天不走,你以为我愿意出来帮你们追小姑娘么?”
胡铁花喃喃道:“你这人真怪,自己长得还没多大,提起别人倒是一口一个小姑娘。”
女孩子又笑了,道:“别说是那小姑娘,就算是你们两个,恐怕一会儿也要叫我姐姐哩。”
楚留香笑了,道:“那不知姑娘芳龄几何?”
女孩子转着眼睛,道:“你这人好生唐突,连人家名字都没有问,就开始问年龄了。”
楚留香只好道:“请问芳名。”
女孩子笑了笑,道:“我叫张洁洁,弓长张,清洁的洁。”
楚留香喃喃道:“张洁洁……”
张洁洁道:“哎,好乖。你既然叫我一声‘张姐姐’,我就勉为其难认了你这个大弟弟吧。
她话未说完,已笑得弯下了腰。
楚留香摸摸鼻子,却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一个聪明的男人最好不要与女人争辩。因为无论多么聪明的男人,都辩不过一个不讲道理的女人。
张洁洁吃吃笑着,走了过来,道:“好弟弟,你怎么不说话了呀?”
楚留香道:“我不说话的时候,你最好小心些。”
张洁洁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我不动口的时候,就表示要动手了。”
胡铁花偷偷笑道:“这人可是个流氓,就喜欢对付你这样漂亮的小丫头。”
他眨了眨眼睛,道:“用一种特别的法子”
张洁洁睁大眼睛,左右瞧了瞧他俩,忽然娇呼一声,掉头就跑,大叫道:“原来你们不是呆子,是色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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