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来讲,楚留香不是急性子。
但不知为何,无论怎样难办的事情到了他手中却总是能很快解决。
当然他也时常会遇上一些想不明白的问题,解不开的谜题。
但刚刚才讲过,他并不是个急性子,所以大多时候会选择等待。
等待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他始终相信,无论被埋葬得多么彻底的秘密,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楚留香仰起脸,任由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
他厌恶血腥,更不能容忍践踏生命的杀人者。
为了抓住蝙蝠公子,他从松江府一路追到茫茫大海上,期间更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生死一瞬,现在他总算得偿所愿。
可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么?
暴雨倾盆,天地都是漆黑的一片。
除了雷声,雨声,楚留香已听不到任何声音。
世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狂风怒号,雨幕也被吹得微微倾斜。
楚留香自怀中取出了什么东西,怔怔的看了许久,看着一颗颗雨滴落在其上,然后四散崩碎,又轻轻的将它收了回去。
他挺起胸,站了起来。
楚留香身后站着一个人。
那人站的很远,所以直到他转过身时才发现。
她的面容被湿透的长发遮掩,浅紫色的衣袖在凛冽的风中狂舞着,浑身都沐浴在冰冷的雨水中。
这是个楚留香很熟悉的人。
金灵芝。
她手中抓着一把折断了的剑,呆呆的站在那里,就像一具失了灵魂的躯壳。
楚留香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但很快又停住了。
因为他好像已意识到什么。
此处地势又高又险,礁石嶙峋尖锐,莫说立于其上,但凡功夫稍弱些,简直就休想登上。金灵芝当然也绝没有那样高的轻功。
那她又是如何上来的呢?
楚留香忽然瞧见了血。
一滴又一滴顺着断剑落下,将雨水染成了浅浅的红色。
是金灵芝的血。
她的手掌在流血,额头也在流血,甚至全身都好像披着一层淡淡的红。
但她的脸色却像水鬼一般惨白。
暗红色的血,盛在杯中。
这当然并不是真正的血。
因为鲜血绝不会有这样馥郁的芬芳。
葡萄美酒夜光杯。
楚留香上次见此情形,好像就在不久之前。
但这次他却怔怔的瞧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它一饮而尽。
喝这杯酒时,他已坐上了驶回陆地的船。
船,自然是他那三位相伴已久的红颜知己准备的,所以他一上来就马上体验到了神仙般的待遇。
船上有精通医术的人专门为他的伤口做了最好的处理,桌上三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烧鸡填饱了他饥饿的肠胃,纵然海上暴风雨再大,都再不会有一丝一毫飘进舱内。
哪怕是最挑剔的人,这一番体验下来,只怕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但现在坐在楚留香对面的人却满脸不高兴,撇着个嘴,好像谁在上面挂了两个油瓶子。
楚留香瞧了一会儿,只觉得愈看愈有意思,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他还没笑两声,就又开始咳嗽。
坐在楚留香对面的那人见了,也并不理会,好像正专心为第六只杯子倒满酒——他之前就已倒满了五只酒杯。
楚留香擦了擦嘴角的血,忽然叹了口气,道:“也许女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确实要比男人强些。因为我现在简直无法想象,像金姑娘那样的女孩子,如何能忍下那样重的伤。”
结果对面那人还是没有说话,甚至这次连瞧也不瞧楚留香一眼,反而端起杯子,一杯接一杯的往嘴里灌酒,那架势简直就好像喝的不是酒,而是水。
这人当然就是胡铁花——除了他,你简直休想再找出一个把酒喝得比水还快的人。
楚留香也不在意,便又接着道:“不过金姑娘伤势虽凶险,但好在船上有专门的大夫,现在总算是性命无虞……”
“嘭——”
最后一杯饮尽,胡铁花将酒杯撴在桌上,终于大声道:“你总提她作甚。”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本是不想提的,只不过却有个不得不提的缘故。”
胡铁花道:“什么缘故?”
楚留香道:“因为我知道有人想听。”他顿了顿,又道,“而且你知道,我一向会尽力满足朋友的要求,所以现在才非说不可。”
胡铁花怔了怔,冷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想听?”
楚留香忽然笑了,道:“我也没说这个朋友是你。”
胡铁花瞪着他,眉心几乎能夹死七八只蚊子。
楚留香笑道:“不过我这个朋友却有个毛病,明明是自己想听的事,却偏偏害怕别人瞧出来。”
胡铁花的脸涨得通红,就像只煮熟的螃蟹,也不知是醉的还是气的。
他大声道:“你又在放什么屁。”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若不想知道,怎么眼睛总往门外瞟;你若不想听,又为何还不回你自己的舱房?”
胡铁花张着嘴,想反驳,但他却完全不知道该反驳什么。直憋了老半天,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想不明白,那女人在我面前分明是只母老虎,怎么到了别人面前就成了呆子,成了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楚留香摇头道:“这世上绝没有真呆的女人,一个男人若认为哪个女人是呆子,那他自己才是天下最呆的呆子。”
胡铁花道:“那你说,她要不是呆子,怎么明知姓原的不在乎,还疯了似的给他卖命?”
楚留香沉默了一会儿,才叹息道:“有的人受人驱使也许是被逼无奈,但有的人……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呢。”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就像只被人套住了脖子的鸭子,半个字都说不出了。
于是他只好再满上六杯酒,又闷声喝起来。
他不想回忆那时金灵芝的样子,当然也不敢回忆。
他能记起的只有那一下下单调、疯狂的凿石声。
直到双手崩出鲜血,直到利剑都已折断。
胡铁花低头瞧了瞧自己还在渗血的手,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声叹息。
原来他自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这回的六杯酒,他简直喝得比上六杯还要快。
楚留香摸着鼻子,苦笑起来。
他当然见不得美酒被人这般牛饮,但他毕竟是个很体贴的朋友,这种时候当然不会说什么,便只好装作什么都瞧不见。
“叩叩叩——”
风雨忽的灌进来,撕裂了室内温暖的空气。
推开舱门的是张三。
但他身后好像还跟着另外一道玲珑的身影。
胡铁花的目光本已朦胧,但现在却立刻追了过去。
张□□手将门关紧,身子向旁边一让,露出了身后的人。
华真真瞧了瞧舱内二人,忽而腼腆一笑。
胡铁花摸摸鼻子,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
张三偷偷笑起来,小声道:“你这么探头探脑的,可要小心闪着脖子啊。”
他挤挤眼睛,又道:“你伤着了,船上可有人会心疼的。”
胡铁花瞪了他几眼,大声道:“你小子特意跑到这儿,难道就是为了放屁?”
张三倒也不生气,笑着道:“我放不放屁还不劳你挂心,有高姑娘和金姑娘两个就够你受的了。”
胡铁花气息一窒,复怒道:“你这人可真他妈有意思。”
楚留香赶忙道:“华姑娘风雨而来,可是有事?”
华真真点了点头,不过却没有开口——她的话还是那样少。
张三这时也收敛起表情,正色道:“我们过来,是因为刚刚收到了一封信。”
楚留香道:“哦?是什么样的信?”
张三道:“我没法子说,也许这需要你自己看了才能知道。”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油纸包着的信——其实说信也不甚贴切,因为它实在简陋,油纸里面甚至连个信封都没有套。
不过信上的字却写得极漂亮,字体娟秀又不失大气,楚留香一眼便瞧出这是李红袖的字。
不过他才瞧了两眼,神色就忽然变得奇怪起来。
胡铁花见状,终于忍不住好奇道:“是谁写的信?上面写了什么?”
楚留香摇摇头,脸色也有些凝重。
这下胡铁花也没了喝酒的心情,全副身心都被那不知写着什么的纸勾去。
结果他才探着脑袋扫了一眼,整个人便登时惊得跳了起来,“这、这、这”的指着那封信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与其说这是一封信,倒不如说是字条。
因为纸上只有寥寥数字。
“原东园已于数日前身死!”
无论什么事都有结束的时候。
愈是冗长复杂的事,往往结束得愈是突然。
但事实上它并不突然,因为这根线本已放完了。
而你觉得它突然,也不过因为你没有瞧出它的发展已到了尽头。
所以楚留香虽难以接受,却不得不接受。
但胡铁花却显然还不愿接受。
这并不难理解。他才刚窥探到真相的一角,结果却发现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换做谁只怕都很难接受。
胡铁花喃喃道:“但我不明白,如果原东园当真死了,为什么原随云这一路上连一个字都没有提?”
张三冷笑道:“也许因为他自己就是杀死原东园的凶手。”
胡铁花摇摇头,道:“但原东园一死,他就是无争山庄名正言顺的新庄主,那岂不就更应该让别人知道这个消息了?”
而这个疑问也恰恰是楚留香正在思考的问题。
无论如何,原随云总是原东园名义上的亲子,无争山庄的少主人。若原东园数日之前暴毙,他当然不可能一无所知。不过这几日下来,他却只字未提,甚至此次东海之行,还曾言是为搜罗祝寿贺礼。
他为什么会选择隐瞒?
原东园的七旬大寿在江湖中已是人尽皆知,一旦未能如常露面,原随云隐瞒的秘密立刻就会被揭穿。
那为什么还要隐瞒?目的又是什么?
楚留香道:“也许他不是不想放出消息,而是碍于某个人而不得不暂时隐瞒。”
胡铁花道:“但他的武功那样厉害,这江湖里还有几个人能叫他忌惮?”
他顿了顿,摸着鼻子又道:“更何况原本还有枯梅大师那样厉害的高手给他做靠山。”
楚留香沉吟着,已回想起过去很多被他忽略的细节。
沉默了半晌,他的眼睛猛地亮起,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也许我从一开始便想岔了。”
胡铁花忙问道;“你说说看?”
“世界上的事有时的确很奇妙,往往你愈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便愈有可能发生。”楚留香盯着胡铁花,“你觉得他最不可能防备的人是谁?”
胡铁花几乎连想都没有想,就脱口答道:“枯梅大师。”
楚留香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胡铁花怔了怔,道:“你这是什么反应?难道你觉得原随云在忌惮枯梅大师?”
楚留香道:“也许。”
胡铁花几乎要跳了起来,大声道:“但他们不是情人么?”
张三抢着道:“如果他们当真是情人,原随云又为何要除掉枯梅大师?”
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枯梅大师德高望重,武功又那样高,杀了她,原随云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胡铁花道:“也许正因为枯梅大师太厉害了,所以他才更要杀死她。”
他摸着鼻子,小声道:“一个女人太强悍,无论哪个男人都会想逃走的。”
张三忽然道:“你的脚累不累?”
胡铁花一怔,道:“不累……等等,你问这个干什么?”
张三道:“我问这个,是因为我觉得它很累。”
他挤挤眼睛,道:“你的脚不仅要用来走路,还要用来想问题,我瞧它简直都要累死了。”
胡铁花怔了一会儿,才怒道:“既然我说什么你都觉得不对,那不如你自己来说说看。”
张三收了嬉笑,正色道:“我觉得他们非但不是情人,没准还是对立关系。你莫忘记,华山派与原家的关系本就很深,有机会接近枯梅大师的,可不仅仅只有原随云一人。”
胡铁花道:“你有话就别卖关子,直说行不行。”
张三无奈道:“想叫你动动脑子,怎么仿佛就像要了你的命?”
胡铁花立时瞪起眼睛。
张三只好道:“是原东园。”
“你想想看,比起原随云,原东园分明与枯梅大师的年龄更相近,他们的见面的机会岂不是更多?”他摸着下巴,沉吟道,“而且当年饮雨大师与原东园的交情就很不错。据说当年枯梅大师拜入华山门下时,他也在场呢。”
胡铁花怔了怔,忽然又揉了揉鼻子——他的鼻子都快被搓红了,但手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搓着。
他喃喃道:“你说的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但你又有什么证据?现在无论是枯梅大师自己还是原东园和原随云,他们全部都已死了,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没法子从从坟墓里跳出来反驳了。”
“他没有,但我有。”
华真真忽然开了口。
胡铁花反问道:“你有什么?”
华真真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这是师父圆寂后,我与高师姐从她身上找到的。”她顿了顿,“我想有这个就足以证明了。”
楚留香不由道:“但华姑娘你……”
“我明白你的意思。”
华真真淡淡一笑,道:“但我现在更加明白,世上很多事情并不会给人逃避的机会。”
“如果华山连自己犯下的罪行都没有承认的勇气,那么如何能教导门下弟子,又如何能令天下人尊敬六大门派?”
她的人虽瞧上去还是那样柔弱,但她的目光却已变了——变得成熟,变得坚定。
人的成长也许本就是一刹那的变化。
所以这一刻楚留香便明白,现在的华真真,再也不是那个偷偷躲在船舱里,默默向外窃望的女孩子了。
他心里虽有些怅然,但更多的却是油然而起的敬佩。
此时胡铁花已展开了那几封信。
他的脸色奇异得简直就像是刚刚有人冲着他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
这竟赫然是“原东园”写给枯梅大师的信。
但可以肯定,它一定不是原东园本人写的。
因为胡铁花已注意到落款的日期是在前两日。
那时候他们还在原随云的船上。
但那时候原东园分明就已经死了。
那么写信的人是谁?
楚留香道:“是原随云。”
但瞎子又怎么能伪造别人的信件?
胡铁花知道这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但他却连一个字都没问。
因为原随云本就是个不同寻常的瞎子!
张三道:“如果我们能找到之前那艘船,也许能发现更多线索。”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这就足够了,你莫非已忘记原随云舱房里那些往来的信件了?”
这个消息还是后来楚留香告诉他们的。
楚留香嘴里说出的话,当然也不会出错。
这一刻,胡铁花原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却忽然全都明白了。
也许原东园与枯梅大师之间,当真有着密切的关系。
也许原随云一直以来忌惮就是枯梅大师。
而原随云既然已寻到摆脱控制的解药,自然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除掉日夜控制他的原东园。然而巧的是无争山庄寿宴举办在即,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旦原东园死讯泄露,枯梅大师绝不会放任事态发展。
所以为了彻底斩断祸根。原随云才会匆忙设计,利用清风十三式失窃一事引枯梅大师出海,最后再借华真真之手除掉她。
如果一切都按照他的安排进行,那么所有的真相便再不会有人知晓。
至于他自己?
从一个受制于人的傀儡彻彻底底的翻盘,他将会成为无争山庄受人尊敬的新任庄主,在江湖上一呼百应,拥有十辈子也花不完的财富——绝不会再有人挖掘出这一段往事。
这是多么巧妙的计划!
胡铁花觉得就算再给他十七八个脑袋,他也绝想不出这样的计划。
张三击了下掌,忽然道:“你们说,枯梅大师有没有可能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原东园安插进华山的人?”
没人回答。
当然没有人回答。
因为所有问题的真相都已随着当事人的死去而掩埋。
他们能做的,唯有等待。
等待有朝一日,时间来回答这一切。
楚留香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他在听。
听船舱外滂沱的风雨声。
他的心也很静。
静到只剩下了一个愿望。
风雨过后,拨云见日。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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