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施展的剑法,名为无踪剑法。你的步法,名唤蹑风步。你想必还有一路指法,名唤拈梅手。”
陆倩心头大骇,面上神情已不独震撼可概括。
她的师门,在江湖中极为神秘,更从不收外门弟子,人们只知门派之名,却甚少有人了解门派中的具体情况。眼前这女子究竟是谁,如何竟对她师门中的武学了解得这般清楚?
重宁面上隐有忿意,说道:“你既出身无踪门,该知晓本门第一戒律是什么?”
陆倩听得本门二字,不禁一愕,心想师尊除自己之外,再没有其他弟子,且当年因旧事心灰意冷,厌弃江湖,先前多年隐居白刃林水镜之外,罕见外人,不可能会再教授新弟子,之后……便更不可能了。至于两位师叔,颜二师叔,早已逝世二十多年,自也不可能。应大师叔难觅踪迹多年,不知是死是活,若真有可能,也是应大师叔,可应大师叔不以剑道为长,怎能教出一招即破无踪剑法的弟子来?
而这人方才出手那几招快极,陆倩甚至来不及分辨是何等招数,已经败在她手下,无法判断是否本门功夫。
陆倩左思右想,深觉不可能,冷讽道:“哪来的招摇撞骗之徒,探听得我门中些许消息,便来我跟前装腔作势?”
重宁并不与她辩驳,伸手在陆倩眼下一晃,眨眼间,陆倩发上一只银簪已在重宁手中。
此刻旁人根本未能看清动作,而陆倩却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招是拈梅手中的“寸心似翦”,手随心动,弹指拈梅,拿人要害分毫不爽。正是拈梅手中最难学的一招,也是陆倩苦练多年都未能学会的一招。
重宁扣着她的下颌。
“本门第一戒律是什么?同样的话,不要让我总问第二遍!”
顾靖听得这句“不要让我总问第二遍”,想起在山洞中,她刀刃加颈,对他说“同样的话不要让我总是重复两次”时的神情,一时忍俊不禁,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重宁凝眉,扫了他一眼。
顾靖身坐主座上,朝她歪了歪头,一脸无辜。
“门中第一戒律,不得亲近皇族、受朝廷士族所招揽。”陆倩脑子一片空白,不自主地答出重宁所问。
顾靖闻言,不免愕然。
难怪那日他叫她来顾氏,她连想都不想便直接拒绝。
“很好,你倒是记得一字不落。”重宁手松开她下颌,问道,“违此戒律,当何如,又可还记得?”
陆倩颤声道出八字。
“废去修为,逐……出本门。”
“既如此,该怎么做,不必我来说了?你是自废修为,还是我来动手?”
陆倩一身颤抖:“你到底是谁?”
重宁不语。
陆倩深知不敌眼前之人,手腕被折,当下更无反击之力,只想能拖延一时是一时,便道:“纵是废去修为,也合该我师尊亲自动手,你连你是谁都不敢说,有什么资格来废我修为?”
重宁稍愣,正要开口,便听陆倩又道:“纵然你是本门中人,我入门早于你,不管你是哪位师叔的弟子,也合该敬唤我一声师姐,你却对我出手,重伤于我,不尊辈分当受何等惩罚,你也该记得吧?”
青衫男子眉心一凝,不禁为这宁姑娘担心。
“不尊师长,戒鞭三十。”重宁斜睨陆倩,漠然说道,“你是梅师姐唯一的弟子,我确实不该越俎代庖。”
“你,你……”
那句“梅师姐”,已表明了身份。
陆倩时年廿五,只八岁正式入门时得见师祖一面。十七年来便只得这一面,之后便再无此幸。她只曾听师尊讲过,师祖隐居无相山舍身峰,却从未去过。她也曾打听过此山此峰,江湖中根本无人知晓有这个地方,更莫说知其在于何处。
师尊在师门中排行第三,已然五十岁余。这女子年纪比她小些,怎么可能是她师叔?可是,这女子对本门武功之纯熟,未在师尊之下。
陆倩一脸不可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重宁并不多作解释,让开门户。
“你走吧,自行去你师尊跟前请罪,自废修为。若是下回我碰见你还能拿剑,我不会废你修为,我会断你双臂。入门无踪,就该守师尊定下的规矩。”
重宁双目冷视她:“听清楚了吗?”
陆倩咬牙看她一眼,踉跄着起身,想要离开。
重宁伸手挡她身前。
陆倩垂眉道:“听清楚了。”
说完头也不回奔出傅府。
在场人中,无论有无修为在身的,多数听过无踪门三字。
这三个字,时常出现在茶楼酒肆说书人口中。据说此门派中,内修之奇异,技艺之奥妙,曾为武林中人啧啧称奇。其门中秘术,多年来也被人当成仙门术法一般胡编乱造地说来,导致了这门派在世人的印象里,很是诡秘神奇。
而事实上,很少有人真正清楚此门中各类秘技,只知晓其开山立派之主,唤做晓无踪。
没有人知道晓无踪的出身、背景、和真实姓氏。世人知晓此门派,源起三十年前,晓无踪三名弟子于江湖中的赫赫声名。
眼前这年轻女子,竟也是晓无踪的亲传弟子?!
阿峙低声与身侧青衫男子说道:“沈哥哥,原来那紫衫女人是无踪门的人,传说无踪门中,有当今天下最神奇的武功,难怪她的武功竟那般厉害,谢大哥已然很厉害了却也打不过。这位宁姐姐叫那女人的师尊作师姐,是不是就是说,宁姐姐就是那女人的师叔呀?”
阿峙方才听到了傅渠唤重宁“宁姑娘”,只当她姓宁。
他一番话说得犹如拗口令,还掰着手指算着辈分,姓沈的男子不禁一笑,柔声道:“这啊那啊的,我都叫你绕晕了。”
阿峙径自感叹:“差了一大辈分呢,难怪武功比那女人更厉害,可是她看起来,年纪比那女人要小一些呢。哎,这位宁姐姐长得可真好看,修为又那么高,我可好喜欢她呀。”
姓沈的男子闻言轻叹,对阿峙道:“你的手指还在流血,不痛吗?”
弦外之音是说,你怎么还有力气说那么多话。
***
见陆倩已走,重宁往阿峙跟前走去,一言不发拉过他的左手看了下。
血肉模糊间可见中食二指连根被削去。幸亏是左手,若是右手,此生无法执刀剑器刃,便得将功夫重头再练起了。
这小子也是心大,手指都废了,竟还那么话多。
与顾靖真有得一拼。
重宁从怀中摸出一瓶药瓶来,倒出药粉敷在伤口上,先做寻常清洗,旋即取出先前自己包裹伤口用剩的干净白布,简略为他止了血。
阿峙呆住了,竟半声也不喊痛,只傻傻盯着她瞧。
重宁看向阿峙身旁的青衫男子,将手上伤药递给他,开口道:“沈公子,每日清理伤口后,这药为这小兄弟敷上,养伤生肌快些。”
姓沈的公子一愣,伸手接过,轻声道:“多谢……姑娘。”
重宁面展笑意,看着身前人。
眉眼清俊,神容蕴藉,同记忆中一样,是令人如沐春风的脸容。
此时近距离细看,她发现他左眼眼底有一枚朱痣,令他平和的脸容一下子闪烁起来。
“姑娘……”他轻唤了声。
重宁不知自己竟看着他出了神,那瓶药一直握在指间未曾松开。
此刻对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窘迫地看着她。
重宁呼了口气,将药瓶放入他手中。
“沈邺公子,可……记得我?”
她的声音,轻缓,温柔,有小心翼翼的迟疑。
顾靖攥住了手。
她从来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她也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过话,不,有一次,只有那次“你安静些,我要疗伤”,可虽有温柔,却从未有过这等内敛含蓄的羞怯。
他一直以为她是生性漠然,纵使生情也不入肺腑,凡事都是冷漠以对。
是这些年生活经历所致。
故而他原也不在意。
此刻,他才发现,她也有温柔、羞怯的一面。
这一面,从未在他面前展露。
她心有隐恋,不为人知。
***
傅渠看着眼前场景,又望向上座顾靖。
傅渠极擅察言观色,此刻明显看出顾靖面色不佳,何止是不佳,说是阴沉也不为过。傅渠一身冷汗,心中暗暗叫苦,欲哭无泪。
简直修罗场啊,这究竟是摊上了什么事!
忽见顾靖陡地立起身来,面上的阴沉转瞬消失了,没有一点回旋过度,已成了春风盎然的笑意,走向沈邺处。
***
阿峙听了那句“可记得我”,一脸意外地看着沈邺,惊疑道:“沈哥哥,你与这位宁姐姐竟是相识的?没听你说过呀?”
沈邺听她竟知晓自己姓名,正诧异,满脑子搜刮,也想不出在哪里见过这女子。她有一副好神容,肤如皎皎明月,眼波引清风一缕,眉宇间不落情愫,一身孤清,绝不会令人过眼即忘,若是见过,他不可能没有印象。
“宁姑娘,我……”沈邺尴尬得很,看着她,疑惑问,“我们认识?”
是呀,他不记得她了。
她只是他当年路过的随手援助,谈不上成为他记忆的一部分。
这些年,她做任务之时,意外遇见过他几回,不过是远远看他一眼,最后也是陌生人般擦身而过了。
其实原本就是陌生人。
“我识得公子,公子不识得我罢了。”重宁笑了笑,不再多谈,转了身,便见顾靖眉眼含笑,朝她走来。
他的双目又灼又亮。
游戏人间的自在,从无倦怠的生劲。
胜雪白袍。像雪夜里,西子湖上,潋滟月光。
他望着她走来,眼底只落一个她。
重宁胸怀陡地一窒。
顾靖走至重宁身侧,在她身旁立定,面向沈邺。
阵营分明。
他看到对方腰间的玉佩,牵起一边的唇角,礼道:“原来是豫州沈氏的公子,不知是沈家哪一脉的公子?”
沈邺亦拱手回一礼:“在下沈邺,家父沈徽。”
“沈老宗主近来身体可安健?”
“劳顾公子记挂,一切安好。”沈邺见得此人如此姿仪,又从傅渠态度,已猜出眼前何人。
“哦,沈公子知道在下?”
沈邺一笑:“顾靖顾公子,当今天下不知者,怕是不存在吧?”
顾靖眼梢飞快掠了重宁一眼。
不存在?
你眼前这位就不知道。
重宁确实有些意外,她消息闭塞,至今仅知顾靖乃渭阳顾氏少公子,并不知他声名有多响亮。
除了沈邺,她从来留意的只是她要杀的目标。
“沈公子姿仪朗朗,神采不凡,在下身在豫州时,曾数回拜访沈家,沈公子如此人物,自该半面不忘才是,莫非是顾某记性不佳了,竟丝毫想不起来。”
这话若是换旁人说来,便成了质疑与冒犯。而顾靖一脸真诚,困惑的语气中还带着自我谴责的懊恼。
无从指摘。
沈邺不卑不亢,“在下并非沈氏主母所出,自幼在外修学,无幸与顾公子有一面之雅。”
虽是庶出,就此人谈吐行止,不逊于沈氏那几位嫡出公子。顾靖心中审度,面上不露声色,直入主题。
“原来如此,沈公子此来傅家,所为何事?又为何会与傅家的客卿打起来,还……”顾靖目光递往断指少年,“还累得这小兄弟伤及身体,顾某实在过意不去。”
“这……”沈邺正犹豫如何说起。
傅渠生怕言辞不利于自己,忙要上前分说,“回禀少公子……”
顾靖乜他,“傅大人,我问你了吗?”字句无半分严峻,无形的豪强却迫面而至。
傅渠不敢续言。
“都是这个姓傅的混蛋!”阿峙一脸激愤,站出来指着傅渠鼻子骂道,“他那个坏家伙儿子前些日子在街上撞见我姐姐,屡次三番轻薄调戏,我姐姐不从,竟叫人将我姐姐掳了去。我求得沈哥哥与谢大哥帮忙,上傅家来讨要个说法,谁知这姓傅的如此跋扈,我沈哥哥好声好气,他倒出言羞辱,我……我是气不过……”
说着说着,少年心性,受了极大委屈,无法克制,当场嚎哭起来。
方才他被削去两指,敷药包扎,都未见流一滴眼泪。
重宁拧眉看着傅渠。
先前看这人和善有礼,竟不想全是伪装出来的面孔。
骨子里都是桓启那类。
仗势欺人,奸/淫掳掠,一丘之貉。
顾靖横眉看向傅渠,问:“可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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